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不好考,考大学几乎是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谁家孩子考上大学,那在村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都要设宴请客热闹好几天。不像现在的大学普及率这么高,只要掏钱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大学。
那一年我们班上只有四个同学考上了大学。
其他的同学都选择了复读。在他们经过了一到八年的复读以后,我成了我们那个班唯一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
现在他们很多都成了各个行业的精英,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每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开着小车回来,说着带有特定城市标签的家乡话,由某个比较有钱和威望的同学发起,邀请头发已经花白咳嗽了半年还没有好的曾经的班主任参加,组织吃饭、喝酒、打牌和唱歌等方式的同学聚会。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
我没有复读。那一年,父亲攒了半辈子给我上学和娶媳妇的钱被朋友骗了个精光。大学成了我一个终身的遗憾和遥远的梦想。
那时候比较流行的是学厨师。听说哪个村哪家的孩子学厨师然后被分配到了大城市,侍候当官的,每个月可以挣三百块;还有哪家的孩子被分配到了一个五星级的酒店里面当炉头,就是掌勺的,回来以后灯老(灯笼,老家方言是指头部)比走的时候大了一倍;还有哪家的孩子在一个师范学校里面做饭,打菜的时候可以给女学生多打一点,那些女学生笑得很甜。她们都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围坐在漂亮的餐桌边吃饭,大腿雪白雪白的,里面什么颜色都能看见。
那时候三百块钱是个不得了的事情,在农村的庄稼地里面刨一年也刨不出三百块来,大家都羡慕得要死。在我看来,就算在大学里面做饭也算圆了我的大学梦。我相信自己也能从学厨师开始,跳到大城市里面去。于是我背着铺盖卷跟着学厨师的大军离开了那片黄土地。
口袋里装着妈妈给的可怜巴巴的一点钱,舍不得买火车票。火车站的站台用铁围栏围着,离检票的地方很远有一处围栏被逃票的人拆开了一个狗洞。我从那个狗洞钻进了站台,又跟在一个高个子大块头背着很多行李的旅客屁股后边溜上火车。
每到查票的时候就躲进厕所,直到被抓住拖了一整车的地板。那几十块钱也在拖地板的时候被人偷走。下了火车又被出站口查票的抓住,搜去了藏在内裤里的一百块钱。
那些查票的已经练就了火眼金睛,能够在茫茫人海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眼认出哪个人是盲流,然后以查车票、身份证等理由讹钱装进自己的腰包。每抓住一个盲流他们就很有成就感。那个时代背着铺盖卷出门打工的人往往被称作盲流。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盲流这个词语,听着有点像流氓,好在这个词语现在已不怎么使用。如果不是今天提起,恐怕已经被历史遗忘。
没有钱寄存行李,带着来回跑又不方便,我把铺盖卷放在车站前面的广场的一个台阶上。我觉得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没有人知道那是谁的,每个人都会以为主人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等我找到了收音机里面所说的学校,再回来拿行李的时候,我明白我的想法又一次错了。
身上最后的一块两毛钱也因为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被一个胳膊上缠着红袖章的老头罚去了。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如果早一点看到周星驰的【功夫】,我想我一定会像个疯子一样站在这个城市的车站大声喊叫出来。实际上不喊叫已经像个疯子。
我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梦想中的城市。靠着在建筑队当小工挣来的学费,到一家除了切菜和炒土豆丝什么也学不会的厨师学校学了三个月。当然,这和我比较笨有很大的关系。带着稀里糊涂拿上的结业证,我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了一个大学里面的食堂去切菜。
干了没有一个月,我逃跑了。逃跑的原因并不是工作有多么苦,或者领导有多么坏,而是我一边看着文学一边看着美女的梦想第一次破灭了。
那年,我在城市的边缘有一个同事说他有个老乡在火车站附近的饭店当厨师,他给我写了介绍信,让我去投奔。
拿着这封介绍信,那是一个秋天,我在这个城市绕了一个圈,又来到了火车站。
我在火车站找到了那个同事的老乡。可他说没有活干了,前几天有个打杂的活现在已经找上人了。我说那你借给我五十块钱吧,我想回家了,等我回到老家,第一时间把钱还给你。
他借给了我五十块钱,就在我拿着钱准备去买车票的时候,他又追了回来。他说他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把钱还给了他。许多年过去了,虽然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我还是很感谢他。感谢他没有立刻拒绝我,让我看到人性中美的一面;感谢他要回了那五十块钱,让我在这个城市坚持了下来。感谢他不借之恩!
没办法,我把身份证压在车站一个只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块粉笔写的招工牌子,进去两个人都有点挤的职业介绍所。
这个职业介绍所给我介绍的工作,是一家用帐篷搭起来的车站附近的小吃摊。老板因为患小儿麻痹腿脚有点不灵便,高高瘦瘦非常漂亮的老板娘无奈只有找人来帮工。
我很珍惜也不得不珍惜这份工作。
这个小吃摊里放着一个煤气灶和几张长条桌,都已经历尽沧桑。别看不起眼,却什么饭都做,上至满汉全席下到馄饨包子,只要是客人点的都会变魔术一样变出来。我怀疑那个破旧的冰柜简直就是大变活人用的那个箱子,一切皆有可能,只在盖子一开一合之间。
白天我在这个小吃摊里挑水、洗菜、切菜、炒菜、洗碗、打扫卫生、倒垃圾,总之所有的活都要一个人去干。我穿着已经变成黑颜色的白大褂,每当看到有人路过,我就要赶紧跑出去像交警一样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喊到:“大哥大哥,里面请里面坐,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凉粉凉皮饺子扯面,红豆绿豆大米粥,肉丸包子素包子……”
差不多到晚上十二点,小吃摊的喧闹才会结束。我把几张长条桌子并起来拼成一张大床躺在上面。帐篷里的深夜很暖和,很安静。呼吸着暧昧的空气,带着一天的疲惫和母亲的思念,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在这个遥远的城市沉沉睡去。
第二个月的月底,我拿上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百五十块钱。我往手指头上吐着唾沫,把那十五张十块钱数了好多遍。像数着天上的星星。
我谢绝了老板娘的挽留。用两个月挣来的一百五十块钱买了薄薄的瓦刀和厚厚的书,来到那个曾经收留过我的建筑工地。
许多年过去了。
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开车回到了这个城市属于自己的角落,站在自己施工的这座高楼的顶层,看着眼前的黄河穿城而过,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不觉潸然泪下。
我依然行走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的边缘。
这座城市的风真的很大。
那年,我在城市的边缘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二十天
你挑战的其实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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