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下午我们还是出去了,我们是二哥、我和陈青青。
二哥慷慨的请我和陈青青喝了五毛钱一瓶的维纳斯汽水,瓶子退回去可以换一毛钱,而他自己则喝了一块三一瓶的鸢都啤酒。
那天陈青青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坐在歪倒的树杈上,我看到她露出的雪白的大腿。这个景象似曾相识。陈青青比我高一点,扎一个马尾辫,白白的手腕上带着一块漂亮的小表,动不动就“格格”的笑,虽然我不认为她长得像赵雅芝,但漂亮还是很漂亮的。二哥在远处打侧空翻,一连翻了五个翻出十米远,又翻回来。陈青青一边看一边拍手“格格”的笑。一会儿他又去爬树,爬到了那棵最高的柳树的顶端,作出高瞻远瞩的姿势。陈青青开始问我你们班主任是谁,班里谁最漂亮,谁学习最好,你学习怎么样。我红着脸一一作答。她又“格格”的笑,我越发脸红。
临近傍晚的时候,陈青青对我们哥俩说:“改天请你们到我家喝我做的绿豆汤。”
于是,我激动不已的等待着她的绿豆汤。
在等待很多天后,仍然没有等到她的绿豆汤,我实在等不下去,问二哥:陈青青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喝绿豆汤?
二哥若无其事的说:哦,那天她已经请我喝过了。
我大叫:你们怎么能这样?!
他不解的看着我:这有什么?
我说:不是请咱俩吗,你怎么自己去了?!
他说:那改天让她再请一次就好了。
我说:不行,她必须向我道歉!
二哥“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笑!你转告她,必须向我道歉!
二哥笑说:好好,我转告她。
在等待很多天后,仍然没有等到陈青青的绿豆汤和道歉。
我问二哥:你跟她说了没?
二哥好像什么都忘了:什么?
我说:让陈青青向我道歉啊。
二哥说:你还当真了!
我决定从此不理陈青青,除非她向我道歉,而且从此不理二哥,即使他向我道歉也不理。于是那天放学后,我不等二哥自己回了家。躺在床上生气。
那家伙居然找到我家里,爬到我床上笑嘻嘻的凑到我脸上说:我有一个伟大的计划。
我翻过身去不理他。
他好像什么也没察觉,依然滔滔不绝:“我要建立一套咱们自己的货币系统。你想,现在大多数孩子的手里都没有钱,但是他们有东西,家里人给他们买了东西,比如象棋、陆战棋、放大镜,还有吃的。咱们发行的货币用烟盒来代替,“丰收”“青州”代表一毛,“哈德门”两毛,“将军”五毛,“熊猫”一块。用这些烟盒就可以买别人的东西,但可以拒卖,买卖需要双方自愿……
我仍然不理他。
没想到几天后他竟然把他的新货币在学校里轰轰烈烈的开展开来。
二哥发行的新货币在学校里流行开来。他用四处搜罗来的各种烟盒换取了别人的一副陆战棋、一些铜钱古币、一个放大镜还有若干桃李杏梨。而且为了表示诚信,他出卖了自己的一双袜子、一支钢笔、一些光绪通宝。
然而就在新货币交易如火如荼的开展的时候,我们学校的高层了解到此事并严重干涉了交易。
二哥被叫到办公室受到以校长为首的老师们的围攻。
校长问:谁支使你的?
二哥:什么?
校长:谁支使你的?!
二哥:什么?
校长:你别装蒜?
二哥实在不是装蒜,我们知道二哥没受谁支使,但校长以及老师们肯定不信这是二哥自己想出来的。
校长:说说你赚了多少?
二哥就把自己买到的东西说了一遍。
校长:你这是诈骗!是犯罪!无知啊!
二哥一向都是判断别人犯不犯罪,这次被人指为犯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校长:把能还回来的都还回来,今天下午把你家长叫来。
二哥这回反应过来:我不光买了别人的东西,别人也买了我的东西啊。
校长:啊?
二哥就把自己出卖的东西报了一遍。
校长:这样,把买你东西的人都找来我核实一下。
六
二哥最终被无罪释放,但新货币被禁止了,他很低落。
但很快我就看到他和陈青青每天放学都一起回家(也许是去别的地方玩)而且不带我。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竟然不恨二哥,对陈青青却恨之入骨,并曾把一棵小树想象成陈青青一把掐住脖子往死里掐。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二哥和陈青青竟能超凡脱俗的毫不脸红的出双入对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每次见到对方都很高兴的样子,有时候他们去陈青青家做作业,有时候叫上我去河边打敌人(很多时候我都不去),有时候去二哥家下跳棋。二哥经常从陈青青那里借得一些好书,而陈青青则经常叫二哥替她干些体力活。
如你所料,很快流言四起。流言制造者之一便是——不是我——是鹏山。
鹏山和二哥是一个班的,如你所料,他也喜欢陈青青。我发现这个故事几乎要陷进四角恋的俗套里,不过请大家放心,这个叫鹏山的根本没有机会。
鹏山属于早熟的那种,三年级开始的时候就留了一个小分头,头发很油很亮,穿白衬衫格子马甲吊带裤棕皮鞋,因为打扮另类,老师很不喜欢他。但他偏偏跑到老师那里去告发二哥和陈青青。
鹏山:老师,不得了了。
老师:什么,教室起火了还是谁和谁又打架了?
鹏山:不是,比这个跟严重。
老师: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快说!
鹏山:说来话长。(他平时说话都喜欢用成语的。)
老师:你不说算了,回去吧。
鹏山:我说我说,徐二和陈青青谈恋爱了!
老师:……
鹏山:真的!同学们都可以作证!
老师:你怎么知道他们谈恋爱了?
鹏山:他们天天在一起。
老师:在一起干什么。
鹏山:做作业,玩。
老师:没干别的什么?
鹏山:我们都认为一男一女在一起做作业就是谈恋爱了。
老师:哦。那我不让徐二跟陈青青一起做作业跟你一起做作业怎么样?
鹏山:嗯,我考虑考虑。
老师:考虑个屁!你个小色狼,整天想什么?!全班没人知道“谈恋爱”这个词,就你知道,老实说,从哪听来的?
鹏山吃了一大惊,现在与他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了,他从电视上学告密的时候剧情里没这么一出,于是阵脚大乱,僵在那里。
老师也不为难他,说:你先回去吧。
鹏山心有不甘但有无话可说,只得一步三顾的回到教室,恶狠狠的对二哥和陈青青说:你们等着!似乎是二哥和陈青青去老师那儿把他告密了。
二哥和陈青青很错愕。
后来鹏山找老师告密这件事不知怎么传了出来,我们大家都很气愤。二哥、陈青青和我气愤鹏山,我最痛恨告密者,特别是到老师那里告密的;而大家里除了我们三个的其他人不光气愤鹏山,而且气愤老师,因为老师为难了告密者,这使得他们去告密的热情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这是很难接受的。
中午放学,二哥约我去劫鹏山,我很高兴的接受了邀请。我们在鹏山的必经之路设伏,他不负众望的来到我们的伏击圈,我和二哥从墙后跳出来,大喝一声“鹏山!拿命来!”
鹏山面无惧色,大喝:你们想干什么?
二哥很直接:打你!
鹏山:为什么?
二哥:不为什么,三儿,动手!
我按照二哥事前吩咐从后面一把抱住鹏山,二哥便从正面展开了攻击,打了鹏山的脸,弄乱了他的发型,往白衬衫上抹了泥,踩了他油亮的小皮鞋。
不知陈青青从哪走过来,对着面目全非的鹏山说了一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话:你再犯贱,我骟了你!
经过告密门,我对二哥和陈青青的相处改变了态度,我甚至心里暗暗的祝福他们,而且开始很经常的跟他们一起玩。
陈青青开始叫我“弟弟”,但他绝不允许二哥这么叫我(事实上他也从没这么叫过)。
七
暑假来了。整个暑假二哥、我和陈青青三个人几乎整天呆在一起,有时是一起写作业,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我们的“秘密乐园”里玩耍。
“秘密乐园”是一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院子的主人是个单身汉,常年在城里打工,很少回家,但院子里种了桃树、西红柿、黄瓜、茄子等。院墙又高又厚,墙外有一棵高大的刺槐树,我们就攀着这棵树爬到墙上,墙内摞着一些红砖,层层递减,形成了天然的台阶。我们踏着这些台阶下到院子里,摘了果蔬来吃。桃子青红参半,略硬,然而很甜;西红柿是那种黄色的,汁水不多,但风味独特;黄瓜无甚特别,几天不来采摘,有的长到小孩手臂那么粗,渐渐由绿转黄;长茄软嫩,嚼在嘴里甜津津的,还有一丝丝麻意……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骑在墙上下象棋,有时候下陆战棋,这两种棋二哥都下不过我,但从来没有因为下不过我就不下了。陈青青对下棋不感兴趣,她躺在一边的墙上看书。
那天午后,我和二哥躺在墙上跟陈青青聊最近看的书。我们三人都认为《鲁滨逊漂流记》特别好看。二哥对鲁滨逊搭帐篷、制作桌椅、造船、种植这些事情表示了极大的兴趣,陈青青认为鲁滨逊和礼拜五的友谊让人动容,而我对成为一个岛主充满了向往。谈论到兴奋处,二哥坐起来说:“我们何不来一次荒岛生存!”
陈青青:哪里有荒岛?
二哥:荒岛旅行只是一个说法,我们不一定真的要去荒岛,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行。
我:那我们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做什么呢?
二哥:呆一天——
陈青青:这算——
二哥:——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什么也不带,然后出去呆上一天,确切的说是“生存”一天。
我:什么都不带?鲁滨逊在岛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带啊,他从沉船上取了食物枪支。
二哥:难道你想从家里带着吃的去吗?那还叫什么“荒岛生存”,直接叫“郊游”算了。
陈青青:要不这样吧,我们带一些必要的工具,也带上一点吃的,如果我们在外面实在弄不到吃的了再吃自己带的。
我和二哥对这个折中的建议表示了赞同。我们选定了河下游近入海口的一处开阔地,约定第二天一早骑了自行车去。
第二天早上见面的时候,我看到二哥背上背了一个大包袱,问他里面装了啥。他打开包袱给我们看,原来是一个铝盆……没等我们发问他自己说道:别问了,总之这玩意儿有用就是了。陈青青骑了一辆红色的弯梁小自行车,车篮里放了一个橙黄色的布口袋,里面盛的大概是吃的东西吧。我带了一把刀子,两条绳子,还有一盒火柴,心想这些东西总能用的到。二哥望了一眼东边已经开始发热的太阳问道:青青,几点了?陈青青抬手看了下手腕上的小表说:差五分七点。二哥跨上自行车,把手一挥——“出发!”
我跟二哥骑的都是带横梁的凤凰车,二哥勉强能够到车座,脚尖将将踏到踏板,屁股在车坐上左起右伏。我比二哥要矮一点,坐到车座上就够不到踏板,只能一路跨在横梁上骑。陈青青骑在小车上,姿态优雅,还能时不时抬起一只手压住被风吹起的遮阳帽。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二哥感慨屁股快要磨破了,我则感觉大腿变得又硬又粗,陈青青也累的小脸通红气喘吁吁。我们决定先到树下休息一会儿。陈青青从布口袋里拿出一个饮料瓶,里面盛了暗红色的水,她把瓶子递给我说你先喝。我接过来拧开盖子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是绿豆水……把瓶子递还给她,自己莫名其妙的红了脸。陈青青则一脸无所谓,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了二哥,二哥也喝了几大口。我们坐了一会儿,身上的汗都晾干了,决定沿着河堤往入海口方向走走看。虽然离海边还有十几里远,迎面而来的海风已经吹动陈青青的头发向后飘散。太阳灰蒙蒙的,看起来很小很远。河道里有人垂钓,对岸的棉花地里有人在弯着腰劳作,再远处看来这个地方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人迹罕至”。二哥开始安排接下来的活计:“三儿,你去南边那片玉米地里掰几个玉米……”“可是那是人家种的啊,这么去掰被人看见不好吧?”我犹豫道。“没事,现在玉米地里肯定没人,你放心去就行,掰三个啊!”他又转头对陈青青:“你去河对岸桃园里摘几个桃子,回来的时候去河边洗洗啊!”陈青青皱起眉头:“桃园都有篱笆,说不定还有狗,我可摘不来桃子……”“要不这样吧,你先跟三儿去掰玉米,然后再让他跟你去摘桃子。”我俩异口同声问:“那你干啥?”“我要干的多了,扎帐篷,起灶,取水……等你们回来还要帮我干呢。”说着二哥已经从包袱里扯出一大块花布,“你俩赶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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