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完十月的生日,江映青就二十二岁了。
辰光哪能过得这样快?拨几年琵琶就没了。十几岁去评弹学校,四季操琴,跟着一众同学天不亮就起来吊嗓,日子紧凑而悠游。一转眼就毕业了,再如今听了老师的安排,去观前街上的雅韵茶馆说书,迎着台下听客恳切的目光,看四季风雪里的人来人往,自己倒没怎么发觉年岁更迭地如何之快。
就是每日起床梳头的时候,在日日的自我比较中,看出了点儿苗头。斜睨着镜边的初中毕业照,再抬眼端详那镜中的婴儿肥日复一日地收了轮廓,成一颗小小的鹌鹑蛋,也由原先无虑的嫩白转为休息不足的浅黄。
而那双未阅世情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镜中的面孔的同时,愈发黯淡了下来。想起近几日的失眠,再预想一下今日书台下的观众量,她叹了口气,声音细微,只有屋外的麻雀叫了两声,可麻雀欢喜这秋光,她却全然不同。
天愈朗,风愈清,衬得她独坐书台的身影就更落寞,那些期待的眼神越来越少,这个年轻的生命也就愈发找不到走下去的方向。
琵琶声里的青春易过,俗世里的岁月难捱呀。
午后的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江映青却并不为久雨初晴的苏州城感到欣喜。她拖到下午一点钟才从家里出发,把要用的化妆品装进书包里,斜挎一把琵琶,随手将装着青色丝绸旗袍的袋子塞进了车篮,表情肃穆地出门去了,颇有单刀闯江湖的气概。
静寂地穿过巷子,路边的商户都不约而同地剥着鸡头米,白生生的果实,就着远处纷扰浓郁的桂花香,是一碗未成形的桂花鸡头米。想着那单纯甜蜜的味道,烦闷便稍稍缓和了些,映青强打起精神,朝着人群密集的观前街行进。
她的搭档今天没来,也没跟老板请假。
当老板跟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只 “嗯”了一声,随后三步作两步地冲进狭小的化妆间,反锁上了门。
老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茶馆听客渐少是他看在眼里的事。生意人早已另辟了蹊径,对于茶馆的微薄收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隔着门宽慰映青,既然那谁没来,那就放你半天假呗,工资照发。
门里的映青没动静,老板等了好一会儿,那扇小门才吱吱呀呀打开。
只见映青一身豆青色旗袍,纯色无杂,身材颀长,亭亭地立在那里,如盛夏的新荷。两手撑着那木门,露出糖藕般的两节小臂。发型则随了老一辈,稀碎刘海在额前飘荡,一个利落的发髻把三千柔丝藏起。上了妆的脸庞,是二十二岁的明艳,从午后的江南走来,同临顿路上的杨柳一样,朝人的心头疯狂地吹。
老板不是第一次见书台上的映青,可每一次见都想多看两眼。
“该开场了,我自己可以说单档。”她悠悠地从老板身边飘过去,留下淡远的脂粉香。
二。
午后两点半,映青如约坐在了书台上。
那成行成列排开的桌椅,也显出它们对这座茶馆的忠诚来,任风吹、午后的斜阳暴晒,都沉静如初。
两点四十五分,没人来。
两点五十分,没人来。
三点钟,没人来。
茶馆的时钟报时了,那一声如飘向空谷的钟磬声,敲得她猛一清醒。
没人了,真的没人了。
撩拨琵琶的双手渐渐从那泛着粼粼光泽的木板上滑落,翘着的腿也随之放下。她起身,对着空荡的观众席,出于习惯,也是出于职业礼节,鞠了一躬。
那一躬,仿佛过去了天长地久的岁月,她学艺的一幕幕都像过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回放,这场电影,她从十几岁看到二十二岁,也该醒了。
等她抬起头,却吓了一跳。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竟站在她面前,戴着方框眼镜,衣着朴素但是干净,拎一个超市的蓝色环保袋,跟普通的老年人无异,正笑着看她。
还没从刚才的思绪里缓过来,她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下。
“演出结束了吗?”老人询问道。
“没,还没有。刚开始。”映青又重新回到座位上,调整了坐姿,用五月春风般的笑,给接下来的弹词开了个场。
一口地道的苏白,抑扬顿挫。
“请听开篇,《莺莺拜月》。”
台下的老人听着听着摇头晃脑起来,起劲得很。映青也来了兴致,近几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更卖力地唱,声情并茂。可她唱着唱着觉得声音不对,一边演唱,一边竖着耳朵细细听,哪来的鼾声嘛!
一看这唯一的听客已经目酣神醉,会周公去了!好嘛,真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好不容易树起来的信心,此刻全都塌掉了。映青猛然收手,心里恼得想跺脚,可师父教过,在台上一分钟,就要有说书人的姿态跟讲究。算了算了,下台去吧。
匆匆收拾好行装出门,已是四点半的光景了。
她愈想愈觉得憋屈,这一行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一个说书人如果没有听客,还叫什么说书人?停住脚步,她决定给师父打个电话。
“喂,映青呀,不是说好晚上来吃饭吗,还专门打电话来做啥。”师父近几年渐渐退出了书台,回归家庭,含饴弄孙去了。可待她们几个还跟在学校的时候一样,尤其是对待映青,一毕业就把她介绍到自己当初跑码头的茶馆,希望她闯出一片天地。师父的心意她懂,可今时不同往日,二十年前的评弹市场再差也差不过今天吧!
她不想干了,她怕被师父骂,小声地嘀咕着,可她就要让师父听见。
电话那头的师父沉默了,问她怎么又提到这个问题,之前不是提过好几次了嘛。映青说了今日的事,最后一个听客都听睡着了,她还指望谁再去听她的弹词呢?
按照惯例,师父会劝她忍耐一番,再坚持看看。可今天的师父却一反常态,让她辞职。
“既然这么看不到希望,那你就走出评弹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不是比这里的好。不如意了再回来,也不晚。”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今晚的那顿饭,她是没脸面去吃了,草草跟师父在电话里道别,就回家去了。
四五点钟的公交站台还挤满了人,可是偌大的苏州城,却没有她一个小小说书人的容身之地,像喝了一肚子瑟瑟的秋风,心里和胃里都冷得很,空空无一物。
第二天,她就跟老板商量,辞职了。
三。
隔行如隔山,离了一行再入一行可比江映青想象中的难多了,父母倒是不急不躁,反正哥哥已经工作稳定,映青年龄还小,多摸索摸索也没什么不好。
秋日气爽,苏州人少不了要逛花市。走过花鸟市场,拐进皮市街,还能买几块刚出炉的糯米糕果腹。虽说已辞了职,可跟师父的情分却跟往常一样,周末有闲,映青就陪师父逛花市来了,一间间小花舍,端正排列好的金菊、玉兰,还带着朝露,明艳得可爱。师父知道她为工作的事苦恼,见面只字不提,只是拉着她看看这看看那,让辰光在花的海洋里消遣消遣。
行至一处,只见一位老人拎着棕色茶壶,正兴致盎然地逗花店老板养的画眉。一旁的师父却突然眼底放光,快步走到那老人跟前,映青不明就里也只好跟上。
老人看见师父也惊喜地很,拍拍手里的灰尘就要同她握手。
“君兰,好久不见呀,最近有演出吗?”一开口就是行家。
“庄老师,好久不见。我前几年就退了,把舞台让给年轻人。”说完还朝后看了一眼映青。“听说您前几天住院了,没啥大事吧,家里忙也没顾得去看看。”
老人捂着心口,俏皮地说:“廉颇虽老,尚能饭矣。还是心脏的老毛病。”
一旁的映青看老人这么可爱,噗嗤一声笑了,但又碍于两位前辈在,只好强忍住。
“这位是你家的小囡?”老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师父这才想起来应该介绍一下,便把映青拉到跟前,“我徒弟,江映青。”
她又伸手把庄老介绍给江映青,“这位是庄晓生老师,做编辑工作的,收集了一辈子评弹报道,是评弹的老听客了。”
师父这么一说,她想起来了,这张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圆圆脸,方框眼镜的老人,慈眉善目,眼熟得很。
庄晓生摆摆手,连说映青师父夸张了。又盯着映青看,说见过的。
见过的?云淡风轻的三个字可让江映青的心里翻江倒海。原来哈,是那位听书睡着还打呼的听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江映青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
师父打圆场,问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叫雅韵茶馆的地方,我好久没去听了,那天刚好是她说书。”
师父这才不再追问,哈哈笑起来。一旁的映青只是礼貌地微笑,实则面部表情都僵掉了,难看得很。为何不把当日听书睡着还打呼的事一并说了呢,让她师父也听听,老听客都是这般的?
“下午刚好有个茶会,很多老听客都会去,你们师徒二人也来捧捧场呗。”
映青其实有点不情愿,可师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木讷地点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三点采芝斋见。我先回去准备准备。”庄晓生笑眯眯地扭头走了,笨重的身体快步前移,像只刚刚会走的小企鹅。师父和映青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相视一笑。
“几十年如一日的热爱,连我们这些说书的都比不上呀。”师父没来由地嘟囔一句,甭管有意无意,都让映青觉得羞愧难当。
四。
听客们的茶会,并不是一般的听客,这群隐匿于市井的老人,早已在耳濡目染中学会了一招半式。有人站在书台上,《水浒》《三国》张口就来,手势姿态分厘不差。映青坐在台下,吃惊得很,只剩鼓掌的份儿。早听师父说过听客们演起来不逊于专业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她最好奇的还是那位庄先生,能在书台上玩出什么传奇来。
正想着,他就抱着三弦上来了,微微鞠上一躬,还特意换了长衫,圆滚滚的身体被浅灰色布料包裹着,有些不合时宜。
他不说《水浒》那些大书,倒是对《啼笑因缘》情有独钟,“天桥遇凤”一折说得很生动,引得掌声不断。
“台下也坐着两位演员,要不然让她们上来说一段?”既然来了,庄晓生哪肯放过她们师徒俩。
师父看着映青,让她替自己上去。师命难违,映青哪里有反抗的道理。
江映青前几年里学的最好的就是《西厢记》,上台也只这个最拿得出手,老听客不能糊弄,她知道。
如今细细端量没化妆的映青,眉目清秀,个头中等,放到一众江南女人里并不出众。可她笑起来,恬淡的气质,却让她拔高了一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让人觉得她天生是舞台的宠儿。
本来是无意之举,却收获满堂的掌声,这是让她意外的。原本被裹挟前来的失落也消退了不少,她抱着琵琶正准备下台,却被庄晓生喊住,说要合档,台下兴致正浓,也跟着起哄。她一只脚都跨到台阶上了,如今真是下不来台了。
师父给她使了眼色,示意她继续唱。她就想不清爽了,师父为什么总护着这位庄先生。唉,委屈先放着,如今先把合档唱好。
“江小姐,说个啥呢?《牡丹亭》如何?”
映青心里失了策,她对于《牡丹亭》并不如《西厢记》那样熟呀,可都坐在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
甭管怎么样,要把姿态给做足了,映青调了调琵琶的品,点点头。
两人坐定,庄晓生抱着三弦,连拨好几下。
“请听开篇《牡丹亭》。”苏白说的比刚才更地道了。
映青一边拨琵琶伴奏,一边在心里琢磨他还真有两下子,看来对这回书已经很相熟了。
三弦和琵琶相互应和,俩人你来我往,配合得还算默契。
映青唱:“相思呼唤情意浓,订约前生未了缘。”
庄老接道:“梦里寻她千百遍,镜花水月情枉然。但愿上苍能眷顾,梦想成真两事圆。”
在原定的程式以外,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映青。
可话音刚落,还不等映青去接下一句,就听得三弦声断,庄晓生往后一仰靠在了长椅上,台下有经验的老人一看就知这是病发了,慌忙上台查看,又是唤人叫救护车,又是让人给庄晓生的家人打电话。这连串的一幕幕可把映青吓坏了,赶紧把琵琶靠在椅子上,要去查看。
这人好好的,怎么说倒就倒了?她在心里犯着嘀咕。
现场有经验的人说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心脏不行了,还是等车来去医院吧。
“人老了就是这么经不起折腾。”人堆里传来这么一句。
映青再看躺在椅子上的庄晓生,面色平和,分明还沉浸在书里,嘴角甚至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只有紧蹙的眉头证明他被突来的疼痛侵袭过。
师父把愣愣的她从人堆里拉出来,她们站在一边目睹庄晓生被送进医院的全程。
末了,师父来一句:“不是第一次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她扭头盯着师父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第一次品出了自己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
五。
又过了半月光景,映青通过同学的介绍在一家音乐培训机构教授琵琶,说到底还是不想离老本行太远。这天,跟师父说好了去看看庄先生,便早早下班,往医院赶去。
早已等在医院的师父穿着咖色风衣,鬓角已有明显的白发,她老远冲着映青笑。
映青想起庄老上次的发病,再看看眼前日渐老去的师父,猛然觉得自己已不是当年围着师父打转的小姑娘了。而当初要把评弹作为终生追求的志向,也因为各种缘由成了风中的誓言。
她打起精神,跟师父一同去看庄老。
刚走到庄老所在的楼层,就听见琵琶声传来。
“看来是没啥大事,都能听曲儿了。”师父笑着同映青说。
看见师徒俩人前来,庄老开心地招呼他们坐下。
三人寒暄一阵,庄老非说外边风景不错,想出去走走,师父就提议让映青陪着去。
深秋的苏州,已是树树皆秋色。草场的青色转为淡黄,与银杏的缃色相呼应。
头顶恰好有雁群飞过,庄老仰望了望,自顾自地说道:“四十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秋天,第一次听到评弹,那时候我还年轻。”
“都四十年了,时间真漫长。”
“四十年太短了,都不够听一个人唱一辈子。”
之前的戏谑换了深情,只有面对评弹这门艺术,江映青才看到不一样的庄老。
“当日走累了,就随便找个茶馆歇歇脚,没想碰到你唱弹词,唱得太动听,后来我睡着了,梦见台上坐的是苏小青,那是数年来最美的梦,可还是醒了。”
映青这才明白,有人听困,可也有人入戏,庄老是后者。
“苏小青之后,我再没听过像她那样的响档(名角)了,直到遇见你。光阴重叠,人生如梦呀。”
映青扭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听着。一边又在脑海里搜索“苏小青”这个名字,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响档。只是斯人已去多年,人走茶凉,她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了,庄老还念念于心。
两人行至一条羊肠小路,路延伸到未知的远方,树影婆娑,映青停住。
“前路似乎没人走过,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莫愁前路无知己,我算一个,走吧。”
映青似有所悟,便搀着庄老继续前行,小路悠长,响起一老一少时有时无的笑声。
六。
因着那份心照不宣的鼓励,映青决定去参加一个比赛,赛前的前几日还特意给庄老打了个电话,庄老自然清楚她的意思,便说当日一定去听。
个把月未登台的映青难免有些忐忑,今日她穿的是件白旗袍,上边印满了蓝紫色的碎花,远远看去,清丽可人。
快轮到她上场了,她站在侧幕看昏暗灯影里的观众席,那个预留的座位却是空的。
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在一阵掌声里,她昂起了头向幕前,高跟鞋在红棕色的舞台上踩出哒哒哒的声响。
在红木椅子上坐定,她拥着自己的琵琶。
“请听开篇,《莺莺拜月》。”
只盯着那一处无人的红座椅,唱完了全程。
“小姐是她闷葫芦暗诉心头事,谁知已泄两三分,春色由来最恼人”。
一曲将尽,她等的人终究没来。
唱完起身,她鞠了一个很久的躬,希望同那天午后一样,一抬头就有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听得目酣神醉,这一次睡着了也没关系,可是她一抬头,什么也没有。
她抱着琵琶步履轻盈地下台去,将那些喝彩丢在舞台中央。
师父早早等在化妆间,递给她茶杯。
“今天发挥地不错。”
她低头饮水,没有应答。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出现在她眼底。
“庄老交代的,说比赛完之后交给你。”
“庄老为什么没来?”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扭过头去,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映青不再追问,只是无声地淌眼泪。
她接过那张照片,塑封好的相纸,是经过细心妥藏的。
只见这张黑白照片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男的斯斯文文,戴副方框眼镜,圆圆脸,一看就是庄老年轻时候。而一旁的女人怀抱琵琶,身着格纹旗袍,梳着和映青一样的碎刘海,后绾一个发髻。标准的江南女子长相,眉眼盈盈,荡漾着春水。俩人都笑得粲然,庄老站在那女人身边,保持着距离,不至于太亲昵,也不至于太疏远。
她翻到背面,墨水已经印染开,但字迹还可辨认。
“庄晓生惠存,愿评弹艺术长青!”
落款是苏小青。
热泪滚滚,一滴一滴打在印花旗袍上。
她抬眼去看窗外,银杏翻飞又落地,已是秋冬交接了。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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