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小谢，距离上一次已时隔多年。
她高中辍学后离开家乡，数载未归。
偶尔也只是在父母的闲谈中，只字片语是关于她。
我俩老青梅了，穿着尿布就认识，我们的母亲是闺蜜，我们的哥哥是发小，我们的妹妹是同学，巧也不巧，寥寥数语也描述不完，曾经的是是非非。
从学前教育班，小学，初高中，到高三她辍学，我们形影不离，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但感情会变质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隔阂便也随之即来。
不过是人心难测罢了。
小谢一直是母亲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能歌善舞，漂亮听话，最主要的是乖巧能干。
七岁时，我还在和母亲斗智斗勇的偷溜出去玩，和哥哥互掐时，小谢已经学会洗衣做饭，顺便照顾哥哥。
老师夸奖，父母喜欢，同学追捧，我小心眼的嫉妒她，生闷气，可看到她被欺负，又忍不住冲上去和别人撕扯。
九岁那年，发生了变故，小谢的父亲那一年迷上了赌博，好赌成性，丢了工作卖了房子，欠了一堆债，无耐之下，东山再起已是无望，小谢父母外出打工还债，小谢哥哥送到她姥姥家，小谢妹妹随他们一起离开，而她就待在奶奶家。
谢奶奶有三个儿子，小谢父亲排行老二，夹在中间的，总是不那么容易。
而小谢的父亲一定是最难。
小谢的奶奶偏心已经偏到胳肢窝了，这是邻居张奶奶说的。
谢爸爸（小谢父亲，以此类推）年轻时受过很多磨难，为了向谢奶奶证明自己，却不幸落了残疾，谢妈妈不离不弃。
病愈后，小谢外公也拿出一笔钱给谢爸爸做本金，而谢奶奶一家人不管不问，从住院到恢复，甚至腆着脸把亲戚朋友送的营养品拿去卖了换钱，美其名曰谢爸爸不爱吃这些，然后那钱拿去给小儿子买衣服了。
谢妈妈那时候年轻气盛，娘家撑腰也没能讨好，反而夫妻俩被赶出谢家。
结果呢，戏剧般的转折，谢爸爸不是谢家亲生的，是谢奶奶抱养回来的，谢奶奶自己的老二早夭没了。
生恩不及养恩大，养家百般不是，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后来，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白手起家，买房买车，一家人和和美美。
人心易变，生活的变故也就来了。
比如谢家再次面临生活窘迫的处境。
留守奶奶家的小谢总是带着伤来上学，谢大伯家的三个孩子也留守在那，日常的小打小闹逐渐演变成单方面欺凌。
我和哥哥们教训过那几个孩子，换来的是小谢暑假被谢奶奶扔回老房子一个人看家，那时候我愚蠢的羡慕她不用上兴趣班，能回乡下疯玩，夏雨来临，暴雷声中，孤身一人的小谢差点被一个陌生的女子拐卖。
是母亲放心不下，担心小谢害怕，兼之陈年老房漏雨积水，下班后骑了两个小时的摩托车回去，刚好赶上报了警。
谢奶奶被教育了，彻底撒手不管，其实这样也倒好，脱离了谢奶奶的控制，再加上平时妈妈带我们几个小孩子跑回去相伴，一起笨拙的陪她洗衣做饭喂猪。
暑假后，谢妈妈回来过，对于小谢的去处却置之不理。
我讨厌谢家的人。
也讨厌重男轻女的谢外婆他们。
小谢去谢外婆家待了几天，除了小谢舅舅对她嘘寒问暖，谢外婆只管溺爱小表弟和小谢哥哥，对于小谢不闻不问，当时谢外公已经去世多年。
由于谢奶奶一家没人上门吊唁，当天还故意支走谢爸爸没能出席葬礼，谢外婆又是伤心又是觉得在亲朋好友面前落了脸面，自己的女婿不能责怪，担心影响家庭和睦，却迁怒于像极了谢爸爸的小谢。
何其不公。
我护了十几年的小姐姐，凭什么要受这些委屈。
最后，小谢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那些年我一度觉得小谢就是我的双胞胎姐妹，我俩一起小学毕了业，一起拍了初中毕业照，一起上了寄宿高中，可她中途离开了，一去不复返。
发生冲突，是因为我在她离家出走一星期后，把她骗回来了。
我在QQ这一边谎称自己想来找她却在省会迷了路，她着急忙慌的跑来，却冲入谢家父母以及我父母和哥哥们的包围圈里。
谢妈妈哭的声嘶力竭一度晕了过去，谢爸爸黑沉着脸，爸妈在劝说，可我的眼里是小谢绝望的巴掌脸，耳朵里嗡嗡嗡的响。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便是觉得小谢太瘦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漂泊在外面，太危险了，我也是为了她好啊。
看看呐，我竟为自己背叛朋友找了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
小谢由于逃学，被开除了。
可后果不仅如此，未成年离家出走一周，已经立案排查各大小车站，这事已经满城风雨，流言纷纷，班主任和那些同学们一再虚伪的追问我小谢是不是和谁私奔了。
这就是人性本色。
小谢在时，同学们只是仰望她全市第一的成绩，追着交朋友，老师们也是和蔼可亲，谆谆教诲。
小谢的离家出走渐渐传成了不知检点，年纪小小，不安本分，和人私奔。
据说是她的好姐妹那里传出来的。
没人相信她，也没人相信我。
爸妈认为我是因为嫉妒她，却毁了她。
他们说我满口谎言。
果然，都是报应。我欺负过的人，也会报复回来的。
天道好轮回，哪怕是一点点不轨的心思，就能成为来日被讨伐的利器。
来不急解释和道别，小谢就被深觉丢脸的谢爸爸他们带出去外地打工，直至今日。
她离开后，我不敢和人深交，那次不小的变故毁了两个花季少女。
她丢了前途，我丢了感情。
这道坎过不去了，亲情友情爱情不再可信，只有责任和义务支撑。
八年了，释怀，谈何容易。
亏欠的，总要还。
小谢是来送结婚请柬的，那一刻，我嗔愣了。
那道坎，她过去了呀，也好。
爸妈热情的和她聊着家长里短，数落我和哥哥俩大龄单身狗，还言当初曾想过撮合她和哥哥，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
空气凝固。
小谢打破僵局，眨了眨眼睛，让我陪她出去走走，马路上她询问道，这么些年难道我不会想念她吗？
我沉默不语。
开口说什么，别来无恙？
半晌，哑着喉咙挤出一个字。
她轻声笑了笑，弯了眉眼。
我当时想哭，可转念又一想，是我不配。
现在暗自傻乐，幸好没哭，不然和一会儿的她一比，那得矫情到辣眼睛。
附近有个公园，河边的小树林里一直都是约会圣地，途中小谢缓缓开口。
她说，谢奶奶是娘家大姐，谢外婆也是娘家大姐，从小洗衣做饭喂猪，插秧种地赚工分，教导弟妹。
我福至心灵，秒懂。
因为他们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不觉得这样过分。
因为他们的父辈偏心，甚至重男轻女，所以他们觉得理所当然。
可我们这一辈，也有别人家和蔼慈祥的爷爷奶奶，也渴望过被他们宠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终究成了意难平。
可悲也可气。
在我感慨不公时，小谢埋头溢出低泣，哽咽道：所以我不能埋怨，也没有资格埋怨，他们也曾接受不公，我以为慢慢的就熬过一生，却又恨之入骨，痛苦挣扎后，只能难受自己。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也治愈不了童年。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千娇百宠的长大，不愁吃穿住行，不用担心被父母抛弃，不用因为没钱离家辍学，不用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我甚至有时候怀疑自己才是捡来的，可看着和哥哥妹妹极其相似的五官，才更绝望。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一样的血脉，就你是外人，融入不进去的家庭，得不到的亲情。
不如不要。
我想说点什么，却哽住，眼泪憋回去后，悄悄搂住她。
毒舌，杠精这些技能，也只是我自己的保护伞，面对她除了无声的安慰与陪伴，一无所有。
我俩哑口无言对视几秒，齐齐躺平在人工沙滩上。
她说结婚的对象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字面意思。
在省会买了房，买了车，正在还车贷房贷，修理厂工作，年近三十，婚后需要小谢拿出生活费和今后的育婴费。
未来婆婆大概会是个好相与的人，这段时间急着张罗婚事。大概是因为年轻时被婆婆磋磨过，以己度人，承诺会好好待她。
天黑前，我见到了那个人，确实聪明绝顶，看起来和我爸差不多年纪。
不敢多言，却为她不甘。
想劝她再考虑考虑，然后像我一样，母胎单身？或者我俩一起私奔？
这个年纪，不适合任性，和不适宜的玩笑。
却又想告诉她，我不是没有爷爷奶奶，只是奶奶背信弃义抛却承诺，把年轻时吃过的苦，加倍施加在母亲身上，爸爸同样是被扫地出门亲生的二子。
看出她回眸时不达眼底的笑，我惺惺噤声。
太多话难于言说，我的姥爷姥姥是长兄长姐，我的爷爷奶奶是长兄长姐，母亲亦然，我约是亦然。
她，似乎也是我。
命运交织。
感同身受，又无可奈何。
时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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