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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那一次的北戴河之旅，至今依然难忘。
在天津住了几年，总想去看看海，不料至今一直未能如愿。我国东边大部分领土沿海，有1.8万公里的海岸线，可是有名看海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在南方有海南、厦门，北方有青岛、烟台、日照，再往北走便只剩下北戴河和大连。沿海城市自然还有许多，不过临海处大都是一片泥塘似的养殖场或是运输码头，已经算不得海了。
四月的一个下午，或许是在学校呆的厌烦了罢，趁着时下课程不很紧，便邀了二三同学一同去北戴河。北戴河实际上是秦皇岛市下属的一个海滨小镇，毛泽东诗词里面说的“秦皇岛外打鱼边”说的就是这里。本来只是一个渔业小村，但是由于风景秀丽、空气洁净、气候宜人，建国后渐渐成为许多高级官员疗养的胜地。从天津坐火车，沿着渤海湾前进，只需要三个小时便到了。
出了北戴河火车站，一股海风迎面吹来，风里满是淡淡的咸味，十分好闻。时下虽然是四月底了，北戴河却还有些冷，来接站的旅店大哥人穿着厚厚的棉服，被海风吹得皴裂发红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如头顶湛蓝的晴空。
旅店离海边已经极近了，步行过去只需要五分钟。由于是在淡季，临海街上的商店、饭馆都紧关着大门，宽阔的大街上只有我们四个人拉得长长的身影。走过一片俄式的尖顶建筑，就远远地听见一阵阵咆哮声，像是什么东西受到了重物的撞击，发出连续轰隆低沉的声响，又如厮杀的战场上无数战鼓的宣鸣，士兵正呐喊冲锋。
穿过一片防护林，一大片黑压压的水却突然出现在面前，有如夏季暴风雨来临前乌云翻滚的天空，狂风裹着浪不断向岸边扑来，似乎一头被困的野兽要挣脱牢笼一般，扑过来的水靠近岸边就成了一堆白色的泡沫，遇到沙岸又顷刻间退了回去。
海天一片灰蒙蒙的，前面只能看到水，无边无际的水，更远处就只能看到一线灰白色。脚下土黄色的沙滩细密绵软，被脚踩出一片高低错落的坑坑洼洼来，平铺直叙地向远方延展。沙滩这么柔软，却也能一次次抵御如此狂暴的海水的进攻，真是令人惊奇。
站在这片水边，身后惯常的世界似乎都后退了，那些精致的高楼、拥堵的街道，喧哗的商场，琐碎的工作，渐渐都飘渺如海市蜃楼，人会突然由衷感到自己的渺小、自大和浅薄，平日里的傲气与自负在这汹涌澎湃中悄然没了踪影。暮色渐渐沉了下来，大海也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风吼浪涌的声音穿透陆地的界限，久久在耳畔回响。大家都觉出了冷，就商量着回旅店休息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初升的太阳点燃了天边的云彩，像是彩虹消失后剩下的花边。我们起了个大早，带着尚未褪去的困倦和昨日残留的畏惧来到海边，没想到大海却是另外一幅模样。海水退潮了，似乎接到什么命令，收起了残酷威严的面容，露出多情缱绻的一面。晨雾还未褪去，远处的天宇还处在一片朦胧之中，波浪轻轻的撞击着沙滩，发出一阵舒缓的低吟，像是在演奏格里格的《晨曲》。
退潮后的沙滩留下了一地的漂亮贝壳，这些海底的精灵们，也许正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一不小心被抛到了岸边。海鸥也出来觅食了，拉开长长的翅膀在我们头顶盘旋翻腾，远远地绕着圈子，尖声鸣叫刺破了清晨重重的雾霭。这群来自天空的客人，穿着银白色的衣袍跳舞，歌唱清晨和供它玩耍的天空，又不时俯冲下来捉起水中的鱼虾，得意地飞了去。
海水在一天之中会变换出不同的颜色，昨天下午见到的青绿并不是通常的情景，如果有好天气的话，大海也没有那么凌厉和恐怖。在清晨有雾的时候，海水通常是一种看不甚真切的墨绿色，随着太阳升高，远处的海水便清晰呈现出深蓝色，到了午后阳光最为刺眼的时候，就能看到浅蓝色了。
午后的沙滩其实是最美的，辽阔的海滩上只有我们四个人走走停停，在耀眼的光芒下眯缝着眼向远处眺望，到处都是波光粼粼的一片，一层一层堆叠的浪花，泛着蓝盈盈的微光。海水吸收了天空的色彩，变得醇熟和饱满起来。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云朵像是不经意间掉进了海里，而想必鱼们也能轻轻一跃地奔向天空，星星看到这些来自异国的客人必定是多么惊讶呀！
沙子被晒干了，捧在手上些微有些烫手，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子般的色彩。这些细小的沙砾，是海水经过千万公里的席卷，把它从深海、从某个熔岩浇铸的深沟里带到了岸边。无数次的打磨，才赋予了它的这样新的细密柔和的形态。我们用手堆砌沙丘，在无边的沙的原野上，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孤零零的城堡，这样的城堡却没有守卫，也没有起伏的女墙和暗藏的弓箭，它的作用也不在于征服和守卫。掀开浅水边的石头，还能看到威风凛凛的小螃蟹跑来跑去，海星粗糙的肌肤布满绛紫色的油彩，张开的四肢在水洼里蠕动。远处海湾中停着几只船，狭长的船身随着波浪上下起伏，似乎在为远航做着准备。
往东走，沙滩就益发稀少了，大片滩涂夹杂着乱石出现在眼前。东岸的地势相当的险峻，玄武岩的海崖在暴晒中显出厚重的土黄色，坚毅稳固，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沉默无言，守护海水日复一日的喧腾。大块的鹅卵石圆润无比，要费上半天劲才能爬上去。走上崖边栈道，青黑的木板被岁月洗涮地有些古旧斑驳，在脚下嘎吱作响，波浪滚动着撞击礁石，风自由地在胸前鼓荡，眼前一片挺括苍茫。走在这里，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些英勇远航的水手海上冒险的故事，似乎我们也成了远遁天涯的侠客，一时间宠辱皆忘。
到浅唱低吟的海边
去捡些曲折的、暗藏着回音的贝壳，
将你的故事对着她唇诉说，
他们会成为你的安慰者
——叶芝《快乐的牧人之歌》
昔日的快乐与痛苦像落日余晖渐渐隐没，无尽的波涛把一切都涤荡地干干净净，多少在大地上日夜奔涌的污秽川流在这里得到了容纳和澄清。多少朝代升起又降落，多少舰队出发又覆灭，世间的一切荣辱悲欢、兴衰替换到了这里都奇迹般得到了平静。然而大海本身却没有一刻宁静，永远在暗潮涌动，波涛起伏，岸边破旧的船只和残存的碎片共同见证这充满风暴的历史，这深不可测的大海蕴藏多大的力量啊！它热烈甚至狂暴，却也宽广、博大和包容，它甚至还会有温柔与妩媚，在午后发出银铃般的曼声絮语。
常常感到奇怪，中国传统文人学士才华不可不高，诗歌散文歌咏山川河流、悲欢离别；绘画无论工笔白描还是泼墨写意，花鸟虫鱼、人物山川都在其册，但是却甚少有把大海作为文艺创作的材料的。想象丰富者如李白，也只说“海客谈瀛洲，烟波飘渺信难求”。想来我国传统社会以农耕为主，虽有漫长的海岸线，却并不重视，甚至在某些朝代还禁止海上捕捞和贸易。个别文人学士一旦被发配海边，简直就是判了官运前途的死刑，比得上流放瘴厉蛮夷之地了。
而这一切都与发源于两希文明的西方民族截然不同；希腊人一开始就生在海边，对大海有特殊的情感，《荷马史诗》的整个背景都是以海洋作为基础的。至于诗歌、文学中描写大海的更是数不胜数，绘画中的名作就更多了。大海在传统中国人看来更像是一条界线，中华民族似乎骨子里就缺少海洋民族那样的热烈与冒险精神，守着农耕文化的自给自足不思变化，直至进入海洋时代以来不断地落后挨打。对待大海的态度居然某种程度上也显著影响了民族精神的形成，在近代史上更是成为战争胜败、国运兴衰的关键，这片烟波浩瀚的水域多少次被战火点燃，海岬上的炮台遗迹锈迹斑斑，却也掩藏不住曾经失败屈辱的冰冷苍凉。
北戴河其实还有许多的景点，如联峰山，老虎石等等，这一次尽管时间还算充裕，但也没有一一涉足。来北戴河就是来看海的，沿着海岸走上一天，把积压的不安、紧张与纠结，把念念不忘的悲伤的记忆都一股脑抛到海风里，听海水轻吟，看海鸥盘旋，让近视的双眼在大海无边的轮廓上驰骋一番，让那海浪的声音，让这份释怀的心境持留在接下去的生活中，这些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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