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跖草的前世今生

像有一双手，轻轻拨开黑色的夜幕，晨光从东方渗透进来，霎时间霞光万顷。

我在山脚下的黄沙小路上散步。露水珠晶莹璀璨，像无数个黄灿灿的小太阳，在山间，在原野，在草木的梢头，灼灼闪耀。

——“你还认得我吗？”

微风中飘来一个小而薄脆的声音，像一道细弱的光，若有，若无。

我停下来侧耳细听。

——“你还认得我们吗？”

这声音嘈嘈切切，如同耳语，如同私语，如同呢喃，如诉，如叹，成千上万，在晨风里摇漾，又袅袅的汇成一支不成腔的歌儿，在长满蓝色鸭跖草的山谷间回荡。

——蓝色的鸭跖草，星星似的闪着幽幽蓝光，像天空遗落的蓝，摔碎了，变成无数的蓝眼睛，在碧绿的草丛里忽闪忽闪，眨呀眨。

——你愿意和我一起，倾听一株蓝色鸭跖草讲述它的过往吗？

一朵小小的不起眼儿的花，成千上万朵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花，在宁静的晨间，回忆它、它们和我们的当初。

——“请坐下来吧，在山谷间的石头上，不要怕露水打湿衣服，当太阳高高升起，它们都会消失——变成没有形质的生命，在空间中飘荡。阳光充沛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无数细小轻微的颗粒，在草木间蒸腾。——坐下来吧，坐下来吧。”满山谷的鸭跖草像在叮咛，在嘱托。

我坐在一块巨石上。阳光移过它的脚，一寸一寸，向上走着。露水开始消散，冰晶透明的小太阳无声无息，不见了。

——“你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吗？”清脆的声音，叮叮咚咚在耳边响起。

我转过脸，好奇地注视着它，它微微抖动着两片小小的薄膜样的蓝色花瓣，愉快地说下去：

“这世界是一个神话的世界，只是你已忘记。几乎，所有人都已忘记。

你们中大部分人已丧失了先天拥有的能力——聆听万物的声音，感知它们的思想，一只蝴蝶抖动它的触须，一只羚羊在溪流间跳跃，一朵花在晨间悄悄盛开——你们曾清楚的知道，它们想什么。那时你们习以为常。

当你们丧失这种能力，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对丧失这种能力后的情形习以为常。”

“是的，是的，你们已忘记。你们习以为常。”——满山谷的它们随风摇曳，低低附和，那声音如同水晶，轻轻碰撞摩擦。

“但是你们有世外的神识，仍隐约记得这一切。——当你们拥有这能力，你们清楚的知道这世界，它对你们没有半点隐瞒。

——现在它对你们也没有半点隐瞒，只是，你们已堕落。堕落后的你们认为，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这世界充满奥秘，你们要去探索，发现，拼搏，攫取。你们失去了先天拥有的能力，也许你们失去的不止这些。”

是这样吗？我在心里询问它。

“当然是。当然是。用你的心静静聆听和思考。”山谷里响起它们唱诗般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有来源，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动物，人，虫……都是从远古走来。我也是从久远的过去，从地球诞生的时候走来——那时我不是一朵花，我有人形。”

我望着它，又把目光伸向远处，无数的它们，从绿叶间探出蓝色的眼睛，小声的、如同春雨般密集地说：“是的，那是很久以前。”

“我曾是动物，虫类，鸟儿，地球上的各种物质……经历无数次死亡与再生的历程，这个时间，在地球上，是两亿年，同这地球的年龄一样长。”

两亿年吗？我看着它。

“是的，两亿年。——你都已忘记。——虽然人类的教科书——我也曾是人类——说地球经历了几十亿年上百亿年，实际上，它只有两亿年。

两亿年前，地球产生了。一亿年后，地球解体，又有新的星体在它原来的位置上诞生。诞生时集中了宇宙中别的星体炸碎后的残骸遗迹，于是，热衷考古和研究地质的人也分不清。每一期地球的年龄，是一亿年。”

在清刚明亮的上午，满山谷的鸭跖草在风里静静地飘摇。绿色的小虫偶尔跳跃，它们藏在草叶子的背后，只露出六条腿紧紧掐住叶子的腿儿。我想，它在窃听鸭跖草和我说起的故事。

“在地球上，我们经历过有月亮的时代和没有月亮的时代。没有月亮的时代相当漫长，整个黑夜寂寂，满天星斗——于是，人类——你们称之为‘史前人类’，决定设计一个能为黑夜永久带来光明的照明体——月球。”

我抬头望望磁青的西天，半轮小而薄的月亮，就悬在那儿，像小半片奶油做的，仿佛应该甜丝丝的，森凉。

“月球造出来后，工程师们齐心合力用意念将之升上天空。现在你们对这能力已经遗忘。只会用拙笨的四肢，去劳动——然而是有限的。”

“古希腊人说，月亮是夜的眼睛。”我在心里说。

“月亮刚造出来时比现在小，亮，它是空心的。后来随着宇宙尘埃的不断覆盖，它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我默默看着那半轮月亮。

“想起来了吗？——那时我们是小男孩。月亮升起，全球欢腾，我们在夜里狂欢。广场上举行大型聚会，人们的白袍子和金腰带在月亮下熠熠生辉，我们庆祝这难忘的日子。那可真是一件美妙的大事，设计和制造月亮工程师们备受尊敬。”

我想不起来。记忆完全冻结。在我所知道的历史上，月亮被无数文人墨客礼赞，数不清的美妙诗词，敏感的人为了它感伤着，快乐着，它被称为素商，蟾宫……没有月亮就不会有那么多优美浪漫的诗词。

“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山谷里响起一片低语和叹息，鸭跖草们在风里点头，互相诉说。

“在地球上我们经历过巨人时代——是他们建造了金字塔。我们那时身高五米，是武士，骑着三角龙，威风凛凛。——我们还经历了小人时代，他们平均身高只有几寸。巨人和小人后来都被淘汰，有的钻入地底。”

我在很多文学作品中读过巨人和小人的故事。我想了另一段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变成了神话，神话变成了传说……

“记得海洋文明吗？在海洋文明时，我们是人鱼。我们有很多种，比如，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还有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

我们在海藻珊瑚礁间穿梭，在夜晚游出海面，在月亮下唱歌，海水温柔的亲吻我们的肌肤，使我们感到安全和踏实……”

我知道人鱼，也相信那是真的。可我的记忆的齿轮像被千万重纱裹着，转不出深藏着的那段生活。

“最近五千年的文明你一定有印象吧。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布衣百姓，我们都曾是。我们也曾是鸟兽鱼虫，生命的外形不断切换，也不断切换各种生命历程。

我们经历过战争，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无数地球上文明的起起落落。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幻。但是你，我依然记得。——你已不认得我了。”

“是的，不认得了。不认得了。”山谷里又响起一阵低低的私语和叹息。

我静静地对它想：人容易被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所吸引，无论研究历史，朝代，国家，还是一本小说，一个人，那些枝节常常为他们津津乐道。——他们不会看一个生命的整体。我也不例外。

“是的。反而一朵花，它能够想起很多，但它无法与更多的人沟通。”它说。

所以，人类是小孩子。我想。

“对，小孩子只注意眼前的小东西——一个玩具，一块积木，一顿午餐……就像成年人，只注意异性，事业，名声……他们无法使自己静心，探究生命的真义——而这正是他们来世的真正目的。”

也是这世上万物的目的吗？我问。

“只有生而为人，才有资格探求生命的真义。”

那么你没有这样的资格了?

“我已经堕落成一朵花，尽管我知道，我为什么来在世间。——当我是一只灰蓝色小蝴蝶的时候，我在天地间自在地飞舞，那时我有自由；当我是一只梅花鹿的时候，我在山林间跳跃，我有自由；当我是人的时候，我有更大的自由。

可是，人对于拥有的一切总是不珍惜，是吗？于是我，一步一步，堕落成了一朵花。”

怎么堕落？我问。

“在你生而为人的时候，每一次面临选择，你都从恶，于是可以看到你下一步，再下一步……我就这样走向了一朵花。”它悲哀的说。满山谷的它们沉默不语，只有风声。

“我明白了。你会回来的。你们会回来的。也许那是个相当艰难的历程——从一朵花，再度成为一个人。”

——我轻轻亲吻一下身边的鸭跖草，站起身，太阳已经升高，山谷里不再寂静，各种虫鸣响起，它们在草叶间翻腾飞跃，舒展开绿色的膜翅。

再见，蓝幽幽的鸭跖草，你有好听的小名儿——玉蝴蝶。我的确不记得你最初是人形的样子，我也不记得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以上人最初的样子。

但是，迟早有一天，当我找到返本归真的路，我也会找到我自己和你们——最初的样子。我会回到最初的我那儿，纯真，善良。

——那时我们也将平静的庆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