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说:我手写我口。意思是说,自己的嘴巴怎么说话,我就怎么把这些话记下来。关键是——少用成语。
少用,尽可能少之又少地使用“的”。不信,你试试?好舒服好舒服。
在一句和两句叙述或描写的文字里,甚至以逗号为一句,都不要出现同一个字,甚至同一个字音的字。所有老师都不教这个。我很生气。
开头很重要。结尾更重要。开头要诚恳,唯唯诺诺。结尾要意犹未尽,实在不会结尾,就闭上眼睛删去倒数的三段。
知道“闲笔”的使用。何谓闲笔?就是看似废话,实有所指,或制造悠远意境的描写。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我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即是。
诚恳比聪明重要。简单说,不要学习钱钟书《围城》那一类玩意,一是学不来,二是学了也不可爱,甚至讨人厌。学学沈从文,但要避免学成“沈八股”。语言是第一要义。四书五经,史记汉书,唐宋诗词,明清小品,周作人,沈从文,废名,孙犁,汪曾祺,读读,也就差不多了。
尽量,尽量,写,短句子。
情景结合。就是情节写累了,写点景观环境。景观环境里,要有人物情节。
作为一名汉语写作者,语言是第一位的。什么想象结构之类,中国作家基本都是模仿外国经典写作,多不具备创造,因此也就不重要了。唯一的“技巧”就是语言。现代汉语,隐藏在古典文学之中。
什么样的中国文学容易具备持久生命力?有个性的美妙语言,短文章(特指散文随笔),这是技巧。除此,就是真实诚恳的内容。
写小说,要清晰,无论语言,还是叙述。模糊混乱,不是现代派。真正的现代派,如同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枝条杂乱的迎春花。假探索,假现代派,如同披头散发刚刚睡起的女人正在呕吐。
作者同作品中人物的视角、语言、行为,都必须准确。何为不准确?比如我出生在中国大清朝农村,我见到一个小镜子,我将它比喻为今天的平板电脑。这就是严重的扯淡不准确。多数知名作家基本在作品开头不出三段,就要犯这样的错误。我都懒得点出他们姓名。
好的文学,好的小说,多数都是明晰的,写得清清楚楚(故事本身可以扑朔迷离)。如同好的歌曲音乐旋律,基本都很简单,动听,上口。
不必挖空心思刻意结构一部作品。与其用“结构”,倒不如用“组织”或者“编织”。过分结构作品,是作者失去自信的表现,江郎才尽,掩饰自己的捉襟见肘。写作,能不使用结构,最好不要使用结构。我喜欢顺其自然的“编织”。
写自己熟悉的,尽量调动自己体验,而非阅读甚至影视镜头的间接经验。参照静止的画面,比如绘画和摄影,让里面的人物景色活动起来,赋予他们最新的关系。避免参照活动的影视画面,否则结果只能是没有生命的虚假感受。一个作家不能吝啬到自己一点经验都不奉献。不必赤裸,但也不必紧紧包裹自己。
你真想写作吗?那好,多看看今天的文学杂志吧,他们都写那么差,立刻就能促使你进入写作状态。你想休息?也好,多读经典和古典,读着读着,你自然会停下写作的计划,因为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制造垃圾,非常无聊。这时,您的懊丧证明着您的高度。
要写声音。要写色彩。要写气味。此三者,写作者用桌案上的三件东西代表。先把一件放在眼前,比如声音。写写,再换来色彩。再写写,换来气味。循环往复,养成习惯。
职业文艺写作,学习某位作家,膜拜某位作家,都是正常的。但是,要找接近自己生命里一切或主要几点的作家作品。比如,您生长在中国西南的深山老林,工作于某小镇,您又是女性,您却要学习膜拜米兰·昆德拉,这不明摆着扯淡嘛。寻找接近自己的作家作品,您就成功一半了。
一个真正有出息有作为的作家,他首先就不能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加入后又退出的,另论。加入后,在里面玩得欢实的,永远不会是作家。
写作,永远都是自己的事情,一旦掺和别人,掺和别的任何什么东西,就完了。文学写作,就是自己同自己说话。所有的话语都那么诚恳那么真实那么动听。
曾经,我问沈从文,如何成为作家?他说:“写,写。写字,写信。”我看他,等他把话讲完。他接着说,“另外,是玩。”
今后,就是从现在开始,内容与形式,一而不二,必须做到真实和自由。文学,就是真实与自由的婴儿。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之乡土文学,比如废名,比如沈从文,比如孙犁,他们作品都不土气,而是浸透着水气。可是,不少作家,即便派他出访,写纽约曼哈顿,写伦敦写巴黎,也是一团土腥味。真是活见鬼。文如其人。
戏剧和诗歌就不说了,小说和散文,是有技巧的。语言的训练,首先就是通不通,顺不顺。描写的技巧,是否准确?叙述的技巧,是否动听耐看?文学技巧是所有艺术形式中隐藏最深的技巧,因此没有受到重视,时时被忽略着。文学发展最高阶段,是人人能写。最低阶段,也是人人能写。
凡是与文学相关的工作,都要追求艺术,不允许凑合,不允许马马虎虎,不允许土了吧唧。
开门见山,文章不必要非来个开头。余音袅袅,文章也没必要有个结尾。电闪雷鸣,神龙出没,天马行空,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别听学校那些弱智老师。我自小就不“尊师”,到现在,我的“尊敬”也是虚伪。
阅读选择,比写作重要。多数人的阅读选择随大流,往往有害。阅读量在一段时间比较火的,都要怀疑。许多图书一直好卖,是以体制为依托的,或者以低级阅读为依托。
汪曾祺先生说到自己作品,充满水汽,而非土气。他不喜欢被认为乡土作家。中国有水的一脉文人,也有土的。不评价他们各自优劣。我倾向水。
文学,艺术,欣赏鉴赏创作,考察的就是审美。这审美,是要培养的,没有两三代三四代,莫谈。除非是个审美天才。审美能否速成?不可。但可以训练。训练出貌似审美或逼真审美的人才,如同马戏团里的动物模仿人类。
文学的欣赏,艺术的欣赏,多数人不懂,或者说,几乎没有一点点鉴赏判断,也就是不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怎么办啊。多读点,听听音乐,看看绘画,吃点好吃的,看点好风光,经历一些感情,也许有助于对美的判断。也能够培养训练,但根本还是来自基因遗传,来自血液。
与其说写作用头脑,不如说用心灵。心灵是什么?是眼睛、鼻子、耳朵、皮肤,是记忆中一切的触摸经验。不要想着怎么写,而要始终从回忆中从经验中从一切可能之中打捞内容。现代写作,更流于自然。
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好,先大体了解作者写的什么,然后看看首尾中间部分行文,再看看描写是否如临其境,是否有感而发,是否细致,是否视角独特。这个过程,数分钟即可,甚至一分钟不用。一般,看看作者,听其言观其行,问问作品内容,就能够作出判断。
什么是好作品?好作品可以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但要评判一部作品是否真好,还要在阅读之后,在于读后的记忆。读后几天,那作品还不离开你,就是好作品。读后多少年不忘记的作品,就是优秀作品。多少年后,那作品对你还有轻轻的影响,你还想与它重逢,这样的作品不多。
无论什么形式,无论怎么写,无论写了什么,重要的是写出自己的独一份,如同千万山峰,只认准攀登那座属于自己的,并且不可止于半途山腰,一定站到山巅。山有大小高矮,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自己最终是否登顶。
文学作品价值评判,不在长短。作家写作能力才华,更不在长短。当然,这个道理,今天倡导长篇要长的某作家,他也有深入认识。那么,他的倡导即如废话。中国作家写长,几乎不是问题。能否驾驭长的篇幅,并且写好,才是问题关键。
上帝说:你若不像个小孩子,是不可进入天国的。文学,是“小孩子”的事业,太过聪明的人,功利心重的人,好热闹的人,斤斤计较的人,趁早转行。无论做什么,特别是写作,都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一个作家,当他对语言开始重视了,但又不能把语言单独拎出来玩弄,他就有可能了。中国作家大多没有重视语言。而诗人,又大多玩弄语言。
我认为好的小说作品:1,真实与诚恳。2,自由与优美。3,欢乐与忧伤。此三项并举,就是好小说。今后小说,最不重要的:1,故事。2,想象。3,智慧。
当今文学的最大问题:没有语言,没有思想,粗制滥造,回避真实,既不现实,也不历史,既无自己,也无他人,写作盲目,丧失理由,组织热闹,佳作难寻,丢弃本土,梦出国门,真正是惨淡经营,全无责任。我作为一名文学老编辑呼唤,回到语言,回到真实,回到自己,回到传统,一言以蔽之,让文学回到文学。
写作需要训练。做梦都想中国有一所专门教习文学写作的学校或训练班,全国各大学汉语系也要有文学写作训练。我们不培养作家,至少也能让学员结业后可以写一手好情书,骗骗姑娘,逗逗小伙子。
有些话似乎真理,比如大学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想当作家不要进大学,等等。我问: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不将写作实践作为最高目标要求,你能培养什么?写作是基础,是文字表达。作家的文学写作,应该成为最高要求。我说:今后的大学汉语专业,唯一要求就是——培养作家。培养不成,从事其他。
在虚构的地方,不要忘记真实。在真实的地方,要有所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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