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时光不老，我们终不散...

1

她从黑暗里醒来，慢慢摸索着台灯的位置，屋子里还留着一丝酒气。打开灯，等眼睛适应了这黑与白的交替后，她拖着疲倦的身体向客厅走去。额头传来隐隐的疼痛，她揉着太阳穴，试图减轻些疼痛，这让她路过门口的时候差点被斜躺在地上的靴子绊倒。

脑子还不是很清晰，她只记得睡前喝了点红酒。红红的液体伴随着这些天所有的烦恼瞬间淹没了她的身体。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意识被酒气驱散，然后脑子一片空白。就好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还没有画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符。

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也许是一瓶，也许是两瓶，也许......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醒过来了，虽然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她只清楚自己不是被噩梦惊醒的，幸好这次没有做梦。一整天没有进食的身体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她费力地想着冰箱的位置，脑子的迟钝让她吓了一跳。应该是红酒的作用吧，不过近来的生活让她觉得自己脑子好像一直都很迟钝。终于想起了来了，她苦笑一下，迈开步子向还贴着标签的大箱子走去。

路过客厅的茶几，茶几上还摆放着没有喝完的红酒，几本时代杂志散乱地扔在茶几边的小沙发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很少去收拾客厅，以至于这个25平米的客厅看起来就像杂货市场一样。随处可见的废纸，旧书，箱子，衣服，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收拾的女人。

可谁又会在意这些呢？这个大城市，教给她的永远都是怎样去生存。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天气，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快被充爆的气球一样，再这么下去自己不是被红酒淹死，就是被自己吓死。

她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即使不用镜子。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披在肩上，由于长久没有滋养，有些发丝开始枯黄。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鼻梁上带着那架八百多度的黑色镜框，有时走在街上她都有种会吓到别人的想法。

那个曾充满梦想的女孩，那个曾向往大城市的女孩，那个曾幻想着有一天会住在属于自己的大房子里的女孩，早已被无情的岁月和冷漠的城市埋在了过去。她再也找不回曾经的自己，就像时光永远不会往前一样。

她也曾想过放弃这一切，找回属于她的生活。可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灵魂，早已和这座城市融在了一起。她能感觉到那些线条缠绕着她的生命，线的一头是她自己，另一头是这座城市。有时候她想，就连自己的呼吸，也属于这座城市。

好不容易走到冰箱旁边，可当她发现冰箱里除了红酒还是红酒的时候，失望像恶毒的虫子一样爬上心头。这才想起，已经很多天没有给冰箱增添食物了。

该怎么办？饥饿像巨浪一样拍打着身体。她抚摸着额头，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窗前，随手打开窗户，风鱼贯而入。看不到一颗星辰的夜空静寂而又荒凉，而夜空下，那灯火通明的街道，像一条长长的火龙。

她置身在灯光与黑暗连接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的孤单，却像许久不见的老友一样站在她面前。

无论如何，都得出去找点吃的，她想。

凌晨三点的街道，行人不是很多。她记得转过前面的街角，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也许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买到刚出炉的面包。她记得那家便利店的旁边有一家面包店，有时候半夜都会开着。

长街上零零落落的行人，沉默地从她身边走过，又沉默地远去。她知道有的人插件而过后这辈子都不会和她相遇，这是多么让人悲伤的事情。她和他们都在在座城市里生活，可到最后彼此都不认识，谁也没有走进谁的生活。每个人都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孤独就像永远不会消散的乌云一样笼罩着这座城市。

一想到这些，她就会感到无尽的失落，这种失落不是因为他们互不相识，而是这座庞大的城市，带给他们的是一辈子的陌生。有时候她会想，当初那么炽热的梦想，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每次想到这些，那种陌生感就会涌上心头。

转过街角，24小时便利店此时正人满为患。真的不明白，这深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游荡的人群。满怀期待的以为面包店的门会开着，可眼前哪里有面包店的影子。便利店的旁边，原本是面包店的位置，此时却成了一个小酒吧，酒吧里人声鼎沸。

努力搜索着记忆，自己不过是有两周没来这个地方，面包店就失去了踪影。她还清楚的记得烤面包的师傅温柔的眼神，总是对着陌生人露出和蔼的微笑，仿佛烤面包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然而这才短短两周，一切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城市越来越像一只庞大无比的怪物，吞噬着人们的思维，记忆，生活，梦想......永远都是匆忙的人群，拔地而起的高楼，机械的问候和刻意的冷漠。或许这个城市教给人们的，就是怎样做一具优秀的行尸走肉。

好不容易买了点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她几乎是一口气吞掉。工作上的烦心事让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除了临睡前喝的那些红酒。渐渐感觉体力恢复了些，她走出便利店，然后看到酒吧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影。她无法用语言去描述那个人，因为所有的字眼都不能更确切地去描述他。

那个人静默地站着，手里的烟头快要熄灭了，然而他像是没有察觉，只是望着远处林立的高楼发呆。当她注意到他的眼神的时候，她确信那里面有某种东西。期待，幻想，失望，悲痛，孤单......好像那一刻，所有的情感都出现在他眼睛里。

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失落，这不是现在的自己么？这个城市里，又有多少像她这样的人呢？

那个人忽然埋下了头，也许是在痛苦，也许只是累了。她没有走向前去，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安静。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向人行道走去。黑夜包藏了一切，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只有在黑夜里才会显露出来。

又是长长的人行道，几个匆忙的影子从身边快速经过。当她步行到街角的时候，借着昏黄的路灯，她看到一个小女孩蹲在街角的拐角处。破旧的衣服，散乱的头发，空洞的眼神。这个城市总会有这样的人，因为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不得不在街头风餐露宿。

通常当你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会盯着你看，直到你会施舍一些东西给他们。可是那个女孩没有，她只是望着眼前的柏油马路，眼神里满是失望。多么奇怪的一个孩子，她想。

她走过去，把身上能给她的东西都递给女孩，然后起身离去。女孩没有说谢谢，她注意到她始终望着眼前的马路，眼神空洞洞的，仿佛方才给她东西的人并不存在一样。

她也没有回头。也许在这样的夜晚，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她不想干预，她也不需要干预。就像那个女孩，就像那个酒吧前孤立的男子，她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或许也不希望有人去打扰他们。所以她只是安静的离开。

那就像她每天晚上站在窗台前的望着漆黑的夜空一样，那是属于她的夜晚，她一个人的夜晚。她喜欢一个人喝酒，喜欢红色的液体流遍全身的感觉，喜欢独享着那片刻的宁静。而白日里喧嚣的生活总是让她感到不安。

她走在长长的人行道上，已经是三月份了，风里带着夏天的燥热，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吹来。这个没有春秋的城市，当冬天的最后一场风吹过后，炎热的夏就来了。越来越怀念家长的春天，那里现在应该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吧，漫山遍野的鲜花，成群结队的蝴蝶，各种植物浓郁的气息......可在这里，眼里能看到的不是林立的高楼就是匆忙的行人。

真不明白，这么多人费尽心思的想来到城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以最快的速度向自己靠近。她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那些夜里发生在长街上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子里。

见鬼！自己应该不会那么背吧！

2

听说在这条火车道的尽头，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她很想去看看。

每天听着火车嘈杂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有时候会震锝耳膜嗡嗡作响。而每次当火车经过村口的时候，她就会追火车，然后看着火车消失在遥远的视线里。

一年前，哥哥被砸在火车的车轮下，血肉模糊。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她只能望着哥哥支离破碎的身体痛哭，尽管哥哥总是欺负她。她恨这条火车道，恨它带走了哥哥，恨它改变了他们原本安宁的生活。

自从村里有了这条火车道，他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父母怕孩子去火车道上，孩子怕晚上睡觉的时候被火车的咣当声惊醒，可他们谁也改变不了。

哥哥死后，爷爷说他只是跟随着火车去了该去的地方，爷爷还说火车道的尽头有一座美丽的大城市，那里繁华如同梦境。

她总是幻想着有一天她会站在那条火车道的尽头，只要自己能看一眼那座美丽的城市就知足了。可她清楚地知道，那些都只是幻想，父母肯定不会允许她去的。其实哥哥死后，她不止一次听到，父亲说他宁愿当时死的是她。她知道父亲一直不喜欢她，而母亲总是选择沉默不语。只有年过七旬的爷爷会想方设法逗她开心，所以在这个家里，她觉得真正爱她的人就一个。

但她从来没有恨过父母，她感谢他们给了她生命，即使他们不懂得去珍惜她。

哥哥死后的第三年，爷爷去世了。那个微微驼背的老人，在那天晚上闭上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使劲摇晃着爷爷的身体，可爷爷一动不动。当她摸到爷爷冰凉的手指时，她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爷爷的去世，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一颗悲伤的种子。

她觉得这里再也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所以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天，她带着悲痛和对爷爷的思念，一个人悄悄钻进了火车，向那座城市奔去。

一个15岁的小女孩，就这样流落到这座城市里。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当她第一次站在那些高楼大厦前，当她望着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环城公路，当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在长街上拥来拥去，那种震撼感，比她第一次看到火车要强上好几百倍。

爷爷说的对，这是一座美丽的大城市，这里繁华如同梦境。

可那种震撼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越来越发现，这里有走不完的人行道，汽车的鸣笛声从未间歇过。这里的每个人，都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当你试图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双双冷漠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你身上扎来扎去。

一个繁华的城市，一个匆忙的城市，一个孤单的城市。爷爷只是说出了它的喧闹，她却看到了它的孤寂。特别是当黑夜降临的时候，她抬头望天，看不到一颗星辰，无数林立的高楼遮蔽了视线。也许对这里的人而言，星星不过是一个早已远去的记忆，有的人用来怀念，有的人用来忘记。但对她而言，没有星星就等同于没有了自己，因为从小到大，除了爷爷就只有那些星星陪伴着她。

那些曾听她讲了无数心事的星星们，你们到底在哪里？ 漆黑的夜空沉默不语，也许就连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有亲戚朋友，身无分文的她在城市里流浪。一个15岁的小女孩，走在荒凉的人行道上，那些从她身边快速经过的身影，就像一群幽灵一样漂浮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她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没有吃一顿像样的饭菜，饥饿总是缠绕着她，就像愤怒的潮水一样侵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可每当她看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它们就会远远的躲开，没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于是她开始厌恶这座城市，开始怀念家里的星空。她要回去，也许妈妈正在家里等着她。她从一个人行道走到另一个人行道，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这里错综复杂的道路，完全淹没了她的思维和记忆。

或许正是这些错综复杂的道路，横跨在彼此之间，淡漠了彼此应有的热情。她无法走出这些道路，疲惫与饥饿正渐渐消磨着她的意志。

直到那个夜晚，在那个漆黑的街角，有个女人来到她身边，给了她一堆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些，而且这么多。她很想谢谢那个女人，但她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能望着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她感觉她很孤单，否则就不会这么晚了还在街道上流浪。特别是当女人望着她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她眼里的疲惫和失落，虽然她只是盯着马路。也许那个女人和她一样，都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等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回过头来，却看到有两个影子向女人消失的方向追去。某种不安的气氛，像墨汁滴在宣纸上一样，渐渐荤染开来。

来不及多想，她爬起身，向犹自喧闹的酒吧奋力奔去。早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此时却充满了力量。

3

该怎么去认识这座城市，他总是很困惑。

在他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他曾听身边的人说过，那是一个浮躁的城市，你在那里会有做不完的事情，尽管很多事你并不愿意去做，你没有办法。为了生存，你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经历都捐献给那座城市。

那个时候，他对这座城充满了好奇和不解，如他们所说，既然那是一个地狱般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盼望着走进城里。

所以他还是来到了这座城市，带着勇气和无数的问题，他要来寻找真相。但当他看到这座城市的荒凉和悲哀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知有多么悲痛。他曾向往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座孤城，在这里他能感受到的，除了无休无止的疲惫就是失望，每个人都牢牢抓着自己的东西，仿佛生怕别人会抢走一样。

自私，冷漠，肮脏，黑暗的城市。这里有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丝，骂不完的脏话，好像每个人都变得很浮躁。人们见面相谈的问题永远离不了工作和财务，那种散发着浓浓的铜钱的味道。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更不喜欢这样的工作，特别是当他看到酒吧里那些自顾自疯狂地喝着酒的人，他就有一种想要走上去摔瓶子的冲动。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想老板也不愿他这么做。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在躲避。他在这间小酒吧当服务员，老板上个礼拜雇佣他和几个兄弟来照看酒吧，但是他很讨厌酒吧里的气氛。所以很多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站在酒吧前的空地上，然后一个人吸烟，看烟雾在空中萦绕。他喜欢这样的孤寂。

他是个安静的人，虽然有时候遇到惹事的人他会毫不客气地挥舞着拳头，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喜欢安静的生活，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图书馆坐上一整天。那种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会立刻去做的生活。可是这座城市，教给他的却是忙碌与疲惫。

也许很多烟鬼和酒鬼就是这样产生的，伟大的造物主总是会创造出像烟和酒这样的东西，让他们这样的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不过当一个人开始迷恋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是个沉醉在烟和酒的世界里的人，他只是心烦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去吸烟或者喝酒。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憎恶烟鬼和酒鬼，觉得他们都是懦夫。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在酒吧前的空地上吸烟，然后他看到一个女人走进了酒吧旁边的便利店，他注意到女人走进去的时候眼里有一丝失落。那种他曾见过无数次的眼神。他不知道她为何这样，也许是工作上的事情，也许是生活上的事情。

他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别过头，望着城市的夜空发呆。看不见一颗星辰的夜空显得那么荒凉。原来当初那些人说的一点也不假，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林立的高楼遮住了原本宽敞的视野，也许再过几十年，就连夜空都看不到了。

而在他收回视线的时候，发觉那个女人就站在他身后。他不清楚她是不是在看他，但是他希望她不是在看他。这是属于他的夜晚，他不希望有人走过来打破他的宁静。

幸好女人只是站立了片刻，便向人行道上走去。他注意到她转过街角的时候，弯腰把一堆钱递给了街角的小女孩。他记得那个小女孩，她在那个街角待了好些天。有时候他会把酒吧里剩下的食物送给她，然后她会说声谢谢，露出勉强的笑脸。

他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方，这些天来，他很少见过有人会走到女孩身边，更别说给她一分钱。每个人都试着远离那个女孩，像是碰到她会得什么疾病一样。

女人走过街角后，有两个人影向她快步而去。他认得他们，两个靠诈骗和抢夺生活的疯子，他们常在这一带流浪。

也是同一时间，他看到那个女孩向自己的方向奔来，嘴里好像还喊着什么。她奔的很急，以至于在他前方不远处狠狠地摔了一跤，他急忙跑过去扶起女孩，然后告诉女孩让她放心，有他在。

他握紧拳头，向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疾步奔去。

也许，在这个城市里，还有值得他守护的东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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