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日记

夕阳穿过窗前摇曳的树影，将它温暖的暮光映在古旧的书桌上，桌角的皮被岁月辞去，让暴露出来的原木被磨得发亮。邓爷爷端坐于桌前，褶皱成田垄的手缓缓拉开抽屉，取出那个掉了封页的本子，继续记录着并无波澜的日子：

  “大黄的饭量越来越少了，性子也不似前几年活跃了，今天还没走到小区门口便回来了。

   听说二楼的老王头被儿子接到国外去了，陪我下棋的又少了一个。

   今天养老院的老伙计们让我搬过去住，我拒绝了，儿子可能快回来了，我等等他。

   孙子有几个月没来了，楼道有多久没人清扫了，竟都记不清了。小屋窗前的树叶变黄了，昨夜还被秋雨打落了两个枝……”

1

邓爷爷是我家对门的独居老人，在这个线路老化的小区里住了十几年，若不是几年前的那场事故，令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老人还不会早早患了这阿尔兹海默症。偶尔遇到，他有时也会忘记我是那个住在对门的小姑娘。这个病怪得很：可能会执着记得发生于好久以前的微不足道的事，又会忘记几天前刚刚打过招呼的熟人，有时顽固得像个孩子，总有几件念念不忘的事倔强萦怀。

邓爷爷家已经许久没有亲人探访了，平时只见他和那条活了十四年的老土狗大黄一同出入，大黄也愈发没精打采了。这几天，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经常跟随老人出入家门，起初我以为是老人的远房亲戚，可某天我在门口遇见他们时，听邓爷爷唤他“儿子”，神情还很安然平和，我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老人的儿子早已去世多年。

邓爷爷的孙子隔了好久才出现在老人家里，我碰到他后才得知，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是老人从警察局里保释出来的小偷，姓金，俗名六指。因为这糊涂病症加上太过想念儿子才认错了人，而老人却不理会别人的劝告，固执得很。我听了后有些担忧，难免有人如我这般会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六指陪伴在老人左右。

之后偶然和六指交谈了一次，他问我老人的儿子哪里去了。

我回答：“几年前车祸去世了，邓爷爷后来就患了阿尔兹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

六指低头犹豫了一阵才缓缓道来：“邓大爷家在一楼，正好有一扇窗的铁栏坏了，我早知他一个人住，那天晚上我就从窗户进了屋想顺点东西。结果被大黄发现，还将老人惊醒，我挺怕的，可老人一上来就含泪唤我儿子，我怕惊动邻居就赶紧逃了。后来我在这小区犯案被抓了进去，小偷小摸关个个把月就能出来，可我万万没想到邓大爷去保释我了，以我父亲的身份。”

“我没有父母，整日游手好闲也习惯了。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干这个行当有多丢人，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直到邓大爷把我保释出来，不知打哪来的羞耻心竟让我开始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后来我问他是如何知道我在警察局的，老人却不记得了，他只说那晚终于见到儿子了，不能再把我弄丢了。”

“那一刻，我真的很羡慕老人的儿子。我解释过几次，可老人那种慈爱善意的目光，让我实在不忍让他失望。他的善意，我总要以良心报答。”

两个孤独无依的人以亲人的身份陪伴，让生活温暖了许多。

2

六指有了正经的事做，邓爷爷给他在附近的养老院找了个后勤工作。之后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老人，六指和大黄一起出入，六指小心翼翼地搀着老人，大黄也精神不少摇着尾巴蹿前跑后，路过老人家窗下时还能闻到久违的菜香。街坊邻居那些鄙夷担忧这位假儿子的，也渐渐放心了，没人忍心去破坏这份暖心的失而复得的陪伴。

那日，六指走后，邓爷爷翻开本子，开始记录柳暗花明的日子：

  “阳台多了几盆花草，儿子搬来的，说让屋里看着有生气。

  儿子做菜的手艺长进不少，大黄也跟着涨了食欲。

  儿子说要给我买个新书桌，我说不换，旧的用着习惯。

  想找找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可怎么也记不起来放在哪了。”

3

相依为命的时光总有个始末，终有一方要先离开，而留下的人要怎样守着寂静无声空空荡荡的屋子呢。

大黄忧心邓爷爷，拖着一身疲惫的老骨头也要拉着老人多走几步，衰退的脏腑已承受不了过多的食物，身上的皮毛早已耷拉无光，却还要在老人的膝旁努力地摇一摇尾巴，挺着一股子劲儿要多相伴一天，哪怕只是一分一秒。

而如今，大黄很欣慰，它看到了日日来陪伴老人的儿子，虽然他的容貌和气味与当初大不相同，但那善意的味道让大黄很安心。

大黄最后的日子与老人寸步不离，六指感念大黄的忠心，买来许多它爱吃的东西，可大黄已虚弱得再无力吞咽了。某日清晨细雨，邓爷爷和六指把这位老朋友埋葬在了窗前的大树底下。

老人在日记中写道：

“我的挚友大黄，伴我十四年光阴。我不曾嫌厌它，它从未离弃我。我自知在这尘世孤独太久，终时日无多，愿大黄在桥那头等等我，千万不要忘记我。”

笔落，两行清泪打湿了“光阴”，老人拭目，眼里闪过无限回忆。

六指担心邓爷爷失去爱犬过度伤心，便每晚陪伴他，饮食起居照顾得更加细致了。我问六指是否感觉疲惫，他说：“我感谢父亲给了我生活的希望和动力。”

4

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个温情的开始，想来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可还是有些担忧，万一老人哪天清醒了发现六指并不是他亲生儿子怎么办，想起了亲儿子已逝去多年怎么办，有人说了，这与亲儿子有何区别，真心实意的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然而过了大半年后，我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邓爷爷又变成了一个人，身旁再寻不到六指的身影。原来真正的隐患和问题并不在老人，也不在六指。

那日老人的儿媳突然找来，看到六指后本要大闹一场，坚持认为他居心叵测要贪图邓爷爷的退休金和遗产，要说明真相并将六指赶走。六指怕老人承受不住，只好与那儿媳商议：自己会离开，但请不要告诉老人，儿子已过世的事实，只和他说六指有事要去别的地方，不致让老人伤心崩溃病情严重。

最后六指离开前对她说：“谢谢你们给了我和父亲相伴的机会，有时间请多来看看他。”

六指就这样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匆匆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邓爷爷再次成了空巢老人，可这次连大黄都离开了。我时常看到老人坐在小区院里满眼无助的张望着，从晨曦到日暮，遇见我时又不认得我是谁了。

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藏着何种无情的心思，却也挡不住不掺任何杂质的温情善意，总有热切搏动的心脏牵挂着那个人。

我在邓爷爷家门口经常看到一袋袋新鲜的水果蔬菜，生活用品。偶尔有人送来饭菜放在保温盒里，难包裹住的熟悉菜香飘出——原来六指一直默默地守护，从未离开。

老人继续着在夕阳下写日记的习惯，或许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全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这已成为了生活中的一种仪式。

那日，老人写道：

  “儿子你在天堂可好？

  六指送来的饭菜剩了点，若是大黄还在……

  儿子你不用担心我，六指快回来了。

  我要去阳台浇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