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离开了我，如今我三十岁，她回来了。
花瓣网
她躺在床上，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竟显得饱满而富有生气，不再是那种让人看了心慌的惨淡色泽。我用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听见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听起来像是……
“她还是只记得你。”
我望了望站在我身旁的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病能好吗？”
“也许能，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整整十年，我幻想过和她一万种重逢的场景，不外乎是鼻酸，如鲠在喉，百感交集，却没想过会是这般模样，她明明就在眼前，却像极了陌生人。
出院后，她嚷着要吃煎鸡蛋，我笑了笑，拿她没辙，只得跑去厨房为她煎蛋。出锅的时候，我明显地闻到了糊味，可我还是硬着头皮把煎蛋端到她面前，弱弱地说道：“糊了。”只见她用鼻尖嗅了嗅，便把盘子抢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望着盘里黑乎乎的东西，带着有些疑惑的语气问她，“能吃？”她顺手便抓起一块塞到我嘴里。刚入口，一股糊味蔓延到喉间，却感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而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我心底有些难受与酸楚。我一把夺过盘子，带着讨好的声音，“我们不吃这个，我们去吃点别的。”她皱着眉，一脸憋屈，偷偷地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严肃的表情竟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用手紧攒住衣角，眼角有些干涩，怔怔地望着她:“你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记得。”
“囡囡”
突然感觉自己鼻尖一酸，模糊了眼眶，转过身不去看她那令人伤心的眼神，淡淡地说道：“你要吃就吃吧，我不管了。”
煎蛋与我而言是件难事，以前是不会煎蛋，后来是不愿煎蛋。小时候父亲煎的鸡蛋总是有一股糊味，我每次都会皱着眉责怪他怎么连个鸡蛋都煎不好，他总是无奈地笑笑，向我保证下次肯定能煎好。可下次，下下次总还是糊的。
我带她回了趟老家，那是一个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地方。这个小镇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城市的喧嚣繁华在这里找不到一丝痕迹，它好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城市化遗忘的地方。
眼前的巷子依旧是青石板铺路，只是再也没有那群踩着石板追逐打闹的孩子了。偶尔看见一两个老人躺在门前的椅子上，惬意地摇着手中的蒲扇，夕阳淡淡地笼罩着他们的白发眉梢，头上梳着老式发髻，脚上穿着自编的草鞋。突然觉得这十年的光阴不复存在了，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穿过小镇的大街小巷，路过安和桥时，总会停下来，待上几分钟。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母亲是在桥上相识的，他对安和桥的喜爱，应是对母亲念念不忘吧。
我带她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面馆，老板见了我，扯着嗓子问我：“丫头，你都有多少年没来了？”
我笑了笑，倏然感到身后有人扯我衣角，转过身，看见她低着头躲在我身后，“别怕，老板的嗓门比较大。”
老板疑惑的看看她又看看我，欲言又止，半响才说道：“她……”
我顿了顿，叹出一口气，“我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
“丫头，最近还好吗？”
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被身边的熟人问，“最近还好吗？”也早已学会了唇角上扬，从容而坦然地回答:“嗯，挺好的。”即使我刚刚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父亲离世，母亲在我十年前离开了我，即使生活给我带来太多太多难以接受却无从抗拒地打击，我依旧会把所有的伤感与难过掩藏在那溢满笑意的唇角和眼眸深处。但有的时候，悲伤还是会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吞噬着自己，然后一个人泪流满面。
家里的老屋近十年都没有修缮过，庭院早已是荒草遍生，我牵着她的手缓缓走进屋子，她拽着我衣角，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我紧握住她那略显沧桑的手，缓缓走上楼梯。屋里的陈设如同当时我离家那般，只是显得更加破旧。我点亮一盏烛台，照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尘埃，她大半个身子笼进这团暖黄色的灯光里。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身边有她。
在老家的日子平静且简单，她还是习惯性的浅眠，听到轻微的响声就会被惊醒，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在狭窄的客厅里转悠，脚上穿着大一码的鞋子敲打着这木质地板。就像我小时候喜欢穿着她的鞋子在屋里蹦蹦跳跳，那时她总会笑着对我说：“囡囡，别贪玩。”还是这间屋子，还是这两人，却不是当初的时光了。
我在房间的储物柜里翻到了以前的相册，许是很久不曾翻开，上面落了一层灰，我用指腹轻轻擦拭了下，翻开相册，脑海里不断涌出一些想忘记却未曾忘记的事情，庭院，梨树下，一家三口，欢声笑语……
“囡囡”
她的喊声将我的思绪从记忆里拉回现实中，我转头看向她，指着照片上那个眼眸深邃，脸颊削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的男人，“你还记得他吗？”
她盯着照片怔了几秒，随即望着我摇了摇头。
我抓住她的手腕，神情紧张地望着她，“你真的不记得了，你再好好看看。”她试图挣脱我的手，后来发现无济于事，怔怔地盯着我瞧，有些茫然地对我说：“囡囡，疼。”
“你怎么能不记得他，怎么能把他忘了呢，他死的那一刻都还是想着你，念着你，你怎么能忘了他。”话到最后，竟生出一丝哽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个人蹲在墙角语无伦次，肚子里的胃酸在不停翻腾，我想要把它吐出来，却无济于事，只能一个人缩在墙角，双手叉进糟乱的发中，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她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突然跑过来抱住我，嘴里不停喊着“囡囡，不哭。”
深夜，她躺在沙发上，慢慢地睡着了，我走到她身旁，蹲下，一遍又一遍仔细看着她的脸。这些年来，她老了不少，原本的满头青丝已添了不少白发，眼角的皱纹是沧桑而温和的。我伸出手想要抚平她脸角的皱纹，就听到她喃喃道：“囡囡，别哭。”蓦地，我觉得脑海里的某根弦忽然断裂了，有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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