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望月

你有听过这句话吗？自诞生之时，万事万物就已注定好了衰败凋零的命运。

簌簌繁花如此，自盛放时铭记，自凋亡时遗忘；万钧雷霆如此，降生于刹那之所，熄灭于无声之境。

据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不停地逝去，在无人的眼低下安静地崩坏、湮灭。

细微如亳的藓草如是，遮天蔽日、根脉满地的古树如是，随着每一次胸腔的上下起伏，人的生命亦如是，都在一点一滴地随时间而消减。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悦耳动听的声喉尽管吐露美妙的话语，哪怕传达到听众心中，可也无法触及心扉的永远。

如果，你也正一点一点地失去某种感觉，你会认同这种说法吗？

你爱世间万物，你爱于月下静静眺望远方。

那个平常的夜晚里，远方，山脉在月辉的映衬下轮廓浅显，像一条婉约的线，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在你的眼瞳中。近处，路灯昏黄暗淡，却微微照亮狭窄的道路，不像是与月光交相辉映，反而像掩盖了月辉的惨淡，慈爱又温柔地为路人呈现些稍许温暖的颜色。见状，你不由得展露微笑。

倘若风于此时吹过你单薄的身体，扬起细发，你定会笑一笑，当是那风不经意开起的玩笑。

直至某一天，你的眉头不再舒坦如川。你开始渐渐失去听觉。

起初，你不愿将你渐渐丧失听觉的事实告诉除医生父母之外的所有人。

你欺瞒了信任你的好友，只为维护你那敏感的自尊心。你变得怀疑，怀疑自己的决定，犹豫着是否开口，向你最信赖的朋友倾述你的苦闷。

可你几乎无法做到。

你的朋友或许无法理解——为什么你只会走在他们身旁特定的某侧，为什么在喧闹的环境下缄口默言，为什么常常答非所问，甚至为什么态度前后不一。

你选择将自己封闭在微声世界中，只留自己进出。

你的选择使你成为一名冷淡的人，一位不善交际的人，使你无法被任何人走进，不仅因为你的选择，更是因为你正一点一点地丧失听觉。

命运从不公平，因一次偶然的变故，因一次极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就能让人失去了对于他们而言的全部。你也如是。

渐渐，你开始讨厌与人交际，并在朋友的眼中渐渐淡出。你甚至想孤身前往陌生的城市。

陌生城市里，你将不被他人误解。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你将不被任何人打扰。陌生的空房间里，你将能花时间抚平心中伤痛。然而，与之换来的却并不是你所期盼的宁静和解放，反而是从未料及的孤独和绝望——你将彻底失去他人的理解，你将被自身所厌倦，让心中的创伤难以自愈。

不偏不倚地走在失去的轨道上，放任生离死别，任凭人事沧桑，荒诞芜杂。直至，人生如喜剧般盛大开场，又如戏剧般凄惨落幕。

我相信——这从来不是你的选择。

哪怕听觉渐丧，你还是像从前一样，总是站在月下眺望远方。四下无人之时，你便会抬起头，望着那轮昏黄惨淡的新月，那颗被啃噬了大半的上弦月，你会不由得联想起自身。

你也许会展露一抹笑，虽然需要稍稍动用点力气，还要控制胡思乱想的内心。你会放声歌唱那首你曾最爱听的歌谣。用那不完美的声喉全力歌唱你遗忘了许久的梦想，以及一去不复返的青葱岁月。

天上之月，如新月十五，圆满，又残缺。

沉默，却又不同于沉默。你孤身走在不被理解的路上。由于失去了接近一半听力，你比他人更加敏感多疑，就连你的眼光也常常游走在他人容易忽视的角落。

你关心与你有着同样遭遇的人。虽然，他们与你一样也擅长在人群里隐藏。

大学毕业后，身份特殊的你进入了一家同样特殊的公司。

那是一家属于阿里旗下的从事电商行业的公司。然而，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办公楼里来往着各种各样的人，失去双臂的人，坐在轮椅上的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人，全身烧伤的人，无法出声的人……

这里不像是一家公司，而像是一座地狱，挤满了各种人间惨状。即使对你而言，也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涩，萦绕在梗塞的喉间。

而看上去“健全”的你在他们之中似乎格外显眼，意识到这一点的你甚至以为你会受到他们的忽视。然而，第一次实习的你竟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

宽大的横幅挂在办公室墙上，上面写着你的名字，还有欢迎你加入新家庭的几个大字。

望着前辈们对你露出的衷心笑脸，一瞬间，你湿润了眼眶。

在那一刻，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健全的。他们有着和普通人一样阳光和蔼的微笑，脸上有着一样的深深皱纹，甚至就连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与普通人一样寻常。虽然他们的模样各不相同，但他们之间仿佛并没有差别。

不久之后，你很快融入了他们，并逐渐了解到你们所从事的工作并不简单。

幸福感与安全感——是你们所在的团体中最缺乏的东西。

而你实习的工作是学习成为一名合格的云客服。

在你看来，实习工作无非就是用手指流利地敲打键盘，打出单调且枯燥的语句。从早到晚，替客户答疑并解决各种琐事，日复一日。有时还要承受他人的质疑，不过几周，你便开始感到厌倦。

在交错复杂的网络中，你们面对的是许许多多陌生的人。偶尔，哪怕隔着屏幕，他人不当的言辞，过激的态度仍使你们原本敏感脆弱的内心变得更加敏感脆弱。

哪怕如此，你们依旧享受着这份工作。孜孜不倦地和客户交流沟通，虽然你们服务的对象无法想象隔着屏幕的你们究竟是用怎样的方式与他们借助网络开启一段愉快的聊天，更无法想象你们又是带着怎样残缺的躯体。

正是这样，此时此刻投入工作的你们才与普通人无异。

望着你的前辈们埋在电脑桌前敲打键盘与客户积极沟通的模样，回忆顿时如卷般舒展，无数的身影一一闪过，最终重叠在一起。

不完美的归属和不健全的身躯加在一起便是平凡——那一瞬，你突然想到——在追逐幸福的路上，我们都是一样的渺小且普通。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久久不愿前进？

为何还要一味停留过去以至于流连忘返？

你轻笑一声，笑一声自己过于伤感。在片刻的释怀后，你又直起背脊，继续工作。

很快，你习惯了这份实习工作，也渐渐接纳了不完美的自己。在与人沟通的过程中，你拾起了对人对己的自信。你也开始梦到你曾遗忘了许久的梦想，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负责接头你的领导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独臂大叔。

独臂大叔是一名生活中爽朗随性，工作中严谨认真的人。你很喜欢他的性格，并和他相处甚欢，你甚至与他成为了生活上的朋友。

想要给天下所有的不健全一个归宿——你对独臂大叔说出了你的梦想。你本以为会得到他的严格说教，却没料到你的听众居然仰头哈哈大笑。

那我们以后就是战友了——他笑着说。分明他正面露微笑，语气里却充满了某种卑微的勉强。

原来，在独臂大叔尚未独臂之前，他是一名军人。因为当年任务中的一场意外使他永远失去了左臂。那时的他曾与你一样年轻，也有着诸如拯救人世间苦难的不切实际的伟大梦想。

一时的热血冲动使他在独自面对歹徒时为救下人质而被歹徒用刀砍断了左臂。

独臂大叔述说着他当年的经历，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自豪骄傲还是寂寞与落魄。

事情之后，他因伤光荣退伍。

如今，眼前是沉默说不出话的键盘和电脑，有时不经意地扭向窗外，独臂大叔还是会想起当初年少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听到这里，你似乎懂了什么。你未发一言，任凭心事慢慢酝酿发酵。

你缺少觉悟，缺少那种哪怕失去一切也要坚持下去的觉悟。你无比清楚自己与独臂大叔之间的巨大鸿沟。若想跨越那道鸿沟，你还缺少勇气。

实习期即将结束，由于你的表现优秀，上级很快将录用你正式成为公司旗下的员工。

你无比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那将标志你的人生稍稍步入正轨。你将和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份属于你自己的正式工作。

可上天却偏偏在此时给你开了一个玩笑——

你失去了所有的听觉。

所有的幻想，所有对新生活的期待在失去全部听力的那一刻粉碎为了齑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文明的灿烂花朵，如雷般瞬息而过的奇迹。

以及善变又短暂的生命。

想必，都如这般被命运无情捉弄。

文明曾一度在毁灭和重生之间循环，我们也曾在失去和得到之间苟延残喘。

在人类的历史上，奇迹从不缺席。而创造奇迹的正是我们坚韧的肉体乃至超凡的精神。

生命——连接文明和奇迹的希望之桥，在漫长的岁月回廊里曾绽放过许许多多纯洁娇嫩的花儿，饱受风雨雷电的摧残。如今，生命仍将继续以饱和的姿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自诞生之时，万事万物就已注定好了衰败凋零的命运。据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不停地逝去，在无人的眼低下安静地崩坏、湮灭。

即便如此，生命坚韧，存续至今，也将继续存续。

即便如此，我们的存在此刻不容抹去，我们追求完整完美的品格尚未遗忘，熠熠发光。

一边在失去和拥有中前行，在追寻完整的路上，我们从不畏惧风雨。

我们不求有人真正理解，我们常与孤独作伴，我们又从不是孤身奋战。

我们大多数人或许比少数人幸运，或许又不幸。幸运的是大多数人健全健康，不幸的是大多数人不懂得珍惜自身的健全。

要明白——我们不当是那自茧作缚的蚕蛹，我们应是那破茧而出的蝴蝶，应珍惜本身存在的美丽。

只为在短暂的生命周期内留下扇翅瞬间里的惊鸿一瞥。

无论健全与否，我们都身处同样的世界，头顶同样的天空，拥有一颗相同组成的心脏。我们之间并无差别。

失去了全部听力后，在经历了一段略微苦涩的日子后，你终于从阴影里重新爬起。你明白——前方道路未知且艰难，还必须要坚持并实现你的梦想——那个更加不切实际的梦想，那个你梦想了许久的梦想，那个成为了你人生全部意义的梦想。

虽然几乎无人会注意墙上的水泥有没有脱落。但你们不是被时光磨旧，剥落，掉在墙角等待蒙尘的水泥片，而是以坚韧的灵魂承受过风雨的洗刷被磨得坚硬、发亮。

这曾是你从无数前辈身上撷取到的独一无二的宝贵的财富。

身怀稍许疲惫与迷惘，你终于勇敢地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

蹒跚前行，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更不仅仅是为了别人或是自己。

始终前行，你将不再重蹈覆辙，并将从一铭记——为了证明自身生命的价值对你、对我、对整个人世仍有一丝意义。

如果从一始终你并未失去听觉，你又会身处何方？或者说，从一始终你就是健全的人，你又打算前往何处？

是什么构成了我们？是什么推动着我们跨越重重苦难，追寻心中所愿？

世界从不完美，身为“神之造物”的我们亦不完美，可追求完美的权利始终掌握在我们手中。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幸运的是真实的“你”还保持着些许“完美”。

故事既不是唯一，也不是偶然，或许早已注定。

故事的最后也许成为了你，也许成为了我——此刻正于一轮美丽的新月下写下这篇尚未完结的故事。

天上之月，如新月十五，圆满，又残缺。

生命之环，如新月十五，残缺，又圆满。

没人知道故事的最后，你会走到何方。但故事久远漫长啊，永远会在时光扉页——静待你的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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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6/50

塑望月是指月亮盈亏变化的平均周期，由盈到下一次盈，或由亏到下一次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