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碧安从绿肩包里熟练地摸出一副透明的无框塑料眼镜搁在鼻梁上,微仰着头若有其事地数了数存折上的数字,喉咙里并没发出声。审视清楚后,她把存折递给柜台后的小姐:“打一张本月的收支情况表。”
五月的空气很清透,不热,对面的山脉看得清晰。娄碧安对季节没有过多的倾好,只是觉得今年的五月好像和去年的五月是有些不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也不清楚,反正日子都是这样过,她刚才看到了存折上显示4月底汇入的200元钱,心里塌实,这是女儿给的,没耽误。她把收支情况表又仔细瞧了瞧,走到银行的一个小角落,和着存折放进了绿肩包里,往臂弯下一夹,忽慢忽快地向大街上走去。
买点什么好呢?总之不能太昂贵也不要太寒碜。钟大姐已经第二次邀请娄碧安一家到新居来做客,这次再推迟就说不过去。水天花园,听听,光名字就让人遐想,广告里说的什么?水天一色,田园风光近在眼前。一期工程时,娄碧安就去看了,那环境着实满意,一辈子能在这儿养老送终——值。她看上了一小户型,一居室的,要11万,心动了不少。这几年在外面打工也存了些钱,想日子过得舒服些,要怪就怪自己男人没能耐,人活到这个年龄了哪个不是把清福享。年轻的时候,老关还是个工会干部,能歌善舞在厂里没少风光,后来效益不好了,提前退休的,买断工龄的,吃大锅饭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以前守着两三百也高兴,大家不都一样吗?看看现在的行情,才知道自己这窝叫贫民窟。好在自己醒得早,办了内退,到外面打工长了不少见识。这男人没女人能干就够窝心的了,偏又来牛脾气,动不动就犯冲,看看别人和和美美过日子,自己平日里打工,住公司宿舍,周末好不容易回来了,屋里这个人就总是和你瞎扯劲,这样的周末不回家也罢。劝解的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别折腾了,谁知道越老越搁不到一块。娄碧安想着这些过节就不愿回家,可这外面也没个落脚的地儿,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凄凉,心里不是滋味啊。女儿也靠不住,自己那点工资还不够花。
买,非得在外面买个房子,但这11万也不是个小数字,回家说说,让老关拿出个万把块的,也算是对两人关系的一个交代,要不就离婚,从年轻到现在这事还没闹个完呢。眼看着二期三期工程的上马了,家里也没一个支持她,现在钟大姐搬进去了,别人碗里的汤圆,就看着香吧。
水天花园建在市区近郊的一处地上,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因为建了这么一处群楼,也兀自立了一个站牌,售票员途中报站名的时候也要甜美几分。周围的风景确实好,绿树一片一片的,没有砍伐没有污染,连溪水都是泛着干净的光芒。因为偏僻,也没什么可买,广告中大肆宣扬的商业大道还没有建起来。娄碧安和老关提着事先准备好的礼包在水天花园门口等候,女儿要从市区里赶来,刚才电话到了,说堵车,也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约摸10分钟左右,钟大姐从小区里出来,热情地将两人迎接进去。“这里的保安管得严,凡是进来的人都要登记,询问。”屋子里还坐了些其他人,“都是亲戚、朋友,”钟大姐笑呵呵地说,娄碧安两口子点头致意,远没有找工作时的热乎劲。钟大姐的老伴老朱过来寒暄了几句后,钟大姐便领着娄碧安一家参观起新房来。“旺家门,旺家门。”对面一户邻居在阳台上看见钟大姐又领着新客在花圃里指点介绍不禁恭喜道。“呵呵,旺家门。”钟大姐高兴地应和。
等到女儿到达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饭桌跟前了。娄碧安没有像平常一样数落女儿的迟到,倒是轻描淡写地说钟阿姨一家等了很久。钟大姐看到娄碧安的女儿很高兴,左瞧瞧右摸摸,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不把丈夫一起带来,一边亲热着一边给女儿介绍了新居一遍。
“真不错啊。”女儿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钟阿姨,我要在你这儿住上几天才真好。”
“好啊,好啊,你就是来住一个月都没有问题。”
“你要来就要交房租,做饭做清洁。”娄碧安在后边佯装不满。
“来玩就是了。”钟大姐笑呵呵,“我一个人还寂寞呢。”
吃饭是在水天花园对面的一家餐馆进行,这也是惟一一家人气尚足的饭馆。
“本来说这里要修一个商业大道,有菜市场,有店铺,四期工程都上马了,还没看到一点起色。有时就到这饭馆里吃吃。”钟大姐笑言。
“是吗?要天天到这里来也消受不起。”娄碧安像心疼自己的腰包一样。
“有时候就去买附近农民的菜。”
“挺贵吧?”女儿接了一句嘴,但并没有人回应她。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客人主人两相欢喜,不胜酒力的钟大姐也数次举杯,毕竟年龄不饶人,很快两颊就飞出了红晕。
饭毕,钟大姐带着酒足饭饱的客人去小区里赏玩,古朴田园,小桥流水,游泳、划船,娄碧安一家自得其乐。
“房子都卖完了吗?”女儿问。
“卖完了,抢手得不得了。现在开始修第四期工程了。”
“你妈当时还想在这里买。”老关慢悠悠地在后边补充。
“哎,我当时也在这里看好了一户小户型,要11万,那时还没修得这样漂亮。”
“全涨了,瞧吧,正在修的那一幢就3000一平方起价了。”钟大姐伸手向天空一指。
“看来也不是很贵,市区里最低的就3000。”
“什么时候给你妈买一幢住住,省得她成天唠叨了。”老关拍拍女儿的肩。
娄碧安扭过头来狠狠地剜了老关一眼:“你怎么不给我买一个?”
老关低下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水天花园的房子都不高,最高也就四层。花圃,草地,还有远处的树林,放眼望去几乎占了小区一半的面积,布谷鸟声声叫,钟大姐觉得这比那些区级的花园都还要好,空气也清透许多。
晚饭以后,一家三口就要告辞了,女儿还赖着不走。
“听听,多好,蛙鸣,好久都没有听见了。过一夜吧。”女儿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瞅着远方的晚霞。
“这孩子,当时叫你来看的时候还不来,现在还赖着不走了。”
“钟阿姨,我就住一夜,行吗?”女儿哀求。
“行。”钟阿姨笑眯眯。
“哪有这样的,”老关过去说,“再晚点,回去就没车了。”
“那你先回吧,你不是还要看球赛吗?你先回吧。”
“哪有这样的。”娄碧安好像真生气了,“都结婚了的人还像个小孩一样。”
“要不我先回去,你陪她在这过一夜?”老关觉得这样也行得通。
“我?不行不行。我要回去的。走了走了。”娄碧安去拖女儿。
天边的红云胀鼓鼓的,太阳在云层背后把整个天空都充盈起来,再等一下它就要从云层里滑出来,女儿留恋地望了一下天边。
女儿结婚没有铺张,请了两家老人吃了便饭,到海南去玩了一圈,就算是把事了了。娄碧安一直觉得女儿的婚姻太像儿戏,一点都不庄重,比自己年轻时结婚还要潦草,再没钱办婚礼也要方方面面通知到。房子虽有,也只有40个平方,家具往里面一塞就跟个火柴盒一般了。娄碧安总共才去过女儿家两次,她也不太喜欢他们的房子,自然也不喜欢女婿。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办婚礼前,男方有个自己的房子还算不错,就是小了点。娄碧安看看也没说什么,就说,结婚的时候你们想办法换个大点的,到底是两个人住。第二次去是结婚当天,屋子太小,容不下许多人,娄碧安这次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嫁女嫁得这么寒碜,做母亲的都没什么颜面,就私下对女婿咕哝,这个房子弄出去过手了,结婚了像什么话。女婿赔笑着:过两年存点钱就换了。不过这以后娄碧安就再也没去过女儿家。每次女儿回家说咱家又新添了这样那样,叫母亲过去瞅瞅,娄碧安都是一副不乐意的神情:你们那火柴盒,连只脚都放不下。有点闲钱就先存着,换个大点的房子,别尽弄些没正经的东西。
谁是故事里的人五一节刚过完,没上几天班,娄碧安就不请自来地到女儿家去。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女儿不在家,女婿一个人在拖地板,丈母娘一声不响地出现在面前,一下没回过神来。
“我女呢?”娄碧安叉着腰站在门口,眼睛往里屋瞟。
“哦,哦,”女婿一边让丈母娘进来一边道,“她买菜去了,一会就回来,要不我打电话催催她。”说着就去拿座机。
“不用了,”娄碧安拉住女婿,“我来找你的。”
“我?”女婿有些惊奇地战栗,丈母娘不喜欢他这是明摆着的,这次不请自来多半没什么好事。
“这都是新买的?”娄碧安指着组合家具,好像是来收旧什物的,“多少钱?”
“对,是的,一共1200。”女婿转过身,给丈母娘倒了一杯水:“妈,您喝水。”
“听说你们还买了摄像机?”
“是的,才买的,我拿给你瞅瞅。”
女婿把摄像机调整好给丈母娘拍了一段像,递给她看,丈母娘乜斜着眼睛:“我眼神不好,没戴眼镜看不清楚,这屏幕太小了。”
“呵呵,”女婿尴尬地笑着,“要不我给你看看成品。”说着就去翻CD包。
“别弄了,”丈母娘一摆手,把杯子也递给女婿。“你坐那就行了,你们这屋也小,我也呆不了多久。”
女婿有些拘谨地面对面坐下。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打算换个大点的房子?”
“呵呵,这个还要等一段时间。”又是老问题。
“今年?”
“今年,”女婿笑笑,“今年可能不行。”
“房子可是一年一个价,再等几年买就四五千一平方了。”
“是,是。”
“你现在业务怎么样。”
“还行,有时好有时淡。”
“现在按揭房屋首付也就两三万,如果你们有困难,这样,我先借钱给你们首付,你们月供,怎么样?”
“呵呵,”女婿还是憨笑,“妈,看你说的,哪能花你的呢,你留着给自己置点东西,房子还是我们自己挣。”
“你们存了多少钱?打算什么时候买?”
“小桂管账,她在具体规划,我都不怎么清楚。”女婿摸摸头,几分恭谦,“其实我们现在这个房子已经升值了,对面的商业中心已经修起来了,现在起价3000,比我当初买的时候翻了一番。”
“翻了一番?”娄碧安心里不太相信。“翻了一番,你们这个火柴盒也卖不了多少钱。”
“呵呵,我们不卖,卖了多可惜,这房子还在升值呢。我们打算买了新房子后,以房供房,把这个房子租出去。也省了新房子的月供。”
娄碧安沉默了片刻:“我也打算在市区买个房子,你看哪儿的房子比较便宜?”
女婿眼睛瞪得溜园。
“我想去买个小户型,但是我现在不能按揭,去买个二手的吧,一时又拿不出这么多钱。”
女婿有几分明白:“妈,您和爸不是在郊区有套房子吗?干吗还在这儿买。”
“我成天在这边打工,都没个自己的地方成吗?”丈母娘有些不甘。
“可是,打工到底是打工,您迟早要回去的,总不可能一辈子在这边打工啊。”女婿把声音放得很轻。
“所以啊,我都跟小桂说了好几次了,打工都是寄人篱下,还是自己当老板的好。你们什么时候开个自己的公司,我来入股,兼作财务。”
女婿憋着笑,嘴角就凹出两个小酒窝了。
“我也想开公司啊,但哪有这么容易。”
“哎,我们那些公司的老板一个个都年轻得很。年轻人胆子要大点,人家什么文化?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就下海闯荡,搞摩配,搞建材,一样的发。死守个铁饭碗有什么用,像你爸,要什么没什么,还臭要架子。”
女婿抬头看时钟,怎么小桂还不回来。
“你看看,你们这个火柴盒。”娄碧安站起来试着转转,“连身都拐不过来。”
女婿谨慎地陪在后头。
“妈,你要在这边买房子,爸也同意?”
“什么同意不同意,这家还轮不到他说话的份。”
“说真的,我觉得你们那房子挺好,”女婿大起胆子说,“现在有钱人都流行到郊区买房子住,风景好,污染少,生活也清闲,这城市里闹哄哄的噪音也大。”
“什么风景好,我们前面一块地给一个什么潮洲人给买了,开发一个新的楼盘,25层高,好风景全给挡住了。再说那地方又闭塞,哪有市区消费这么方便。”
“那不是爸一个房子,你一个房子了?”女婿觉得有些滑稽。
“是啊,那房子我卖给他,我自己再在市区买一个,小桂和你有空了就来看看我,等几天做不动了我就在这养老,一家三口团聚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总不能一直在外面漂。”
女婿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这死丫头怎么还不回来?平时都是你做家务的吗?”
“哦,也不是,轮流着做。要不我打电话给她。”
丈母娘这次没有反对,“小桂买什么菜去了,要不我给你们弄点好吃的。”
电话没有拨通,女婿猜想多半在电梯里了,不然不会没信号。
“哦,哦,就随便弄一点小菜。估计小桂等下就回来了,我们要不去外面吃?”
“这么浪费干吗?看你们两个也懒,是不是经常在外面吃?留着点钱好换个房子。”丈母娘剜了一眼。
“哦,好,好。”
正说着,女儿提着菜篮子出现在门口了。
“你妈来了。”女婿跑过去小声地通报。
“什么?”女儿一下也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怎么没来电话?”
娄碧安一转头,看见了女儿,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站在屋中央,一个放大了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女儿和母亲一样,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
“不能来啊?我想来就来。”母亲犯冲。
女婿接过菜已经溜到了厨房里。
“这火柴盒有什么好来的?也不打个电话。”女儿小声嘀咕。
“我是来买房子的。”母亲财大气粗地说。
女儿狐疑地打量了母亲一番,噗嗤就笑了出来:“你是不是又跟爸吵架了。”
“吵架?他不配和我吵架。”
“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买什么房子,省省你那点钱,别瞎折腾。啊。”
“我已经看了好几家了,”母亲说着,从肩包里面摸出几张房屋的彩色广告。“为这房子我都跑了一个月了。”
“你看,你这是干吗?就说水天花园那事儿吧,好不容易给劝下,你又哪根筋发疯,买什么房子?”女儿接过那几张广告,瞄了一眼就顺手搁在写字台上。
“有你这样跟妈说话的吗?”娄碧安一把夺过写字台上几张广告,气呼呼地又往肩包里塞。
“买个房子又不便宜,一扳手指你几年的积攒就平了。你图什么呀。再说你住这边生活成本多高,不划算。”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什么?”女儿有些啼笑皆非。“等我发了财,就给你买个房子。”
“你什么时候发财?”
“也要等个十年八年的吧。”
“空了吹,到时候我就入土了。”
“那我现在哪来钱?”
“我刚才听小魏说他生意还行,你们也存了不少,你瞧瞧,人家钟阿姨多享福。”
“钟阿姨儿子跟咱不一样,人家是老板,都快40岁的人了,想不发都难。”
“所以啊,”娄碧安用眼神扫扫厨房,“找男人要盯准苗头。”
“你要是再年轻30岁,没准就是钟阿姨的儿媳妇了。”女儿脸不红心不跳。
“没大没小。”母亲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呵斥。
“小魏说现在你管账?”
“差不多吧。”
“你们存折上有多少。”
“也没多少,反正还买不起房子。”女儿的眼神飘在空中。
“我想这样,我去买个房子,我首付,你月供,这下总行了。一个月才几百块钱。”
“我不是每月都给你打了200到账上吗?怎么还要?”女儿有些不情愿。
“什么叫还要?我就是伸手找你要钱把你要这么大了!”娄碧安声音不由得提高。
“你跟爸住一块有什么不好,那地方才适合养老。你这样东跑西跑还能跑几年?平时这也节约那也节约,现在又这么大方了。”
“我就是不想跟他住了,住一块有什么意思,一辈子都吵吵闹闹,缠着不放。”
“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脾气,还是在外面混的人。” 娄碧安虎着张脸,不言语。
“要不等我们买新房了,就把这房给你住。”女儿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我才不住你们这个火柴盒。”
女婿端了一锅汤出来,热腾腾的。
娄碧安瞄了一眼,“想过个夜都不行。”
女儿和女婿对望一眼。
“你不是说要去钟阿姨家玩几天吗?什么时候去?”娄碧安眼睛也不看女儿地问。
“算了,不去了,免得你再受刺激。”
“我受什么刺激。”
“要不你去玩几天,不多久你就得腻,呆那地方你也闲不住,还是会一个劲儿往市区里跑。”
“吃饭,吃饭,空话少说。”娄碧安不耐烦地说道,“我呆会还要去看房子。”
“这样吧,我每个月再给你加100打到你账上,你别又拿去买什么下市的烂苹果,烂梨子,看着便宜,多得都浪费了。”
一顿饭吃得三个人都闷闷不语。
天气早上还清冷着,地上的雨水还未干透,太阳就出来了。天空一点也不见蓝,白白地裹着云层,一路上刮着呼呼的风,还是有些冷。娄碧安在路边称了两元一斤的小枇杷,一路剥着吃,大拇指里都是黄幽幽的积垢,她又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去掏,还是一点也不褪色。弄了几下后她就放弃了,继续剥着吃。今年的枇杷很贵,当然个头也大,好点的要10元一斤,一看就是外地枇杷,甜,肉多。自个儿吃用不着这么好,本地枇杷一样的吃,便宜。枇杷核大,娄碧安一路走一路吃,滑溜溜的核就滚到乱石堆里。乱也有乱的好处,可以自然尽兴,想起十几年前,娄碧安一家进城,随地吐口痰都要罚两元钱的款,现在到处都在施工修房子,倒没有人来管这些清洁卫生了。娄碧安把嘴里的一个枇杷核狠狠地吐出来,有些习惯就是不想改,别扭。
灰尘大,人多,车多,路烂,临时搭建的木材路板吱吱咯咯地响,蓝铁皮东围一圈西围一圈。行人都忙着看哪里是可以下脚的路。高耸的起重机轰轰叫嚣,在高空张牙舞爪,娄碧安绕过有起重机的那段路就看见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房产广告,那是乱石中惟一耸立的一幢修好的商品楼。墙上写着乱七八糟的广告词“我酷故我在”,“时尚小居室,年轻自由派”,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胡乱涂鸦。娄碧安在墙前驻足,发现左边有个样品房,她往里走了走,没有人来招呼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沙发上,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全都是小户型的。”又继续看手中的报纸。娄碧安找女孩要了一张广告,又走回到墙前。连生意都不会做,要是我是老板就炒她鱿鱼。娄碧安心里想着有些气,车来车去,闹哄哄的,我还没看上呢。不过离车站近,交通倒是很方便。娄碧安把广告单小心地折叠好放在肩包里,抬头望望高楼,天上灰尘很多,能看见有些碎屑在扑扑地往下掉,它的旁边是一幢正在铺钢筋的高楼,“一定要买个自己的房子。”
娄碧安已经积攒了不少楼盘的宣传单,也向不少售楼小姐了解了情况,她想凭自己的条件和实力住小户型要划算些。换在她年轻的时候,单间配套就是穷,没资历没钱,分不到大房子,到老领导家做客,就羡慕高高的天花板,一套房四五个门,心里那个满足。但现在不同了,二十年一潮流,现在的小户型就是时尚和现代的代名词。看看那些样品房布置的格调,就是不一样。娄碧安觉得自己这几年没白长见识,单说这对房屋概念的转换就没几个老太婆能比,贪多求大,那是农民,没品位。现在和老关住的那套房间不就是那样的吗?土!当然话也说回来,要买上如今的小户型光凭自己的力量一是吃紧,二是不甘,得想办法拉赞助。如果实在不行,也要买二手房,别以为二手房就是破旧的老房子,大都还是新的呢。
咱不是大款,买房子就得兴师动众。迈上车的一瞬间娄碧安就开始盘算老关和那套“贫民窟”。这男人不敢去闯荡算什么男人?不会挣钱就体贴点,妻子在外打工这么多年,做丈夫一点职责都不尽,这算什么家。想当年再穷再苦的日子都过过来了,现在却都生疏了。楼下王素一家和和美美的,人家两口子也没什么钱,日子过得才叫黏浓,走哪都一块,年轻时感情就好,老了更紧扎。不行,这么多年青春都过去了,买房子不是我一人的事,老关怎么也要补偿,自打女儿工作以后,夫妻俩就是各花各的钱,管他同意不同意,就是要让他放点血出来。辛苦一辈子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老来有个享受吗?想到这儿,娄碧安将车窗上的窗帘一拉,就把头靠了过去,歪歪把,闭上眼就到家了,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看这狗窝也要淘汰了,起码也要弄个铁窝,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呀。
谁是故事里的人娄碧安到家的时候,门是大敞开的。这是老关千年不变的迎客方式,其实也不是,自从娄碧安出去打工后,他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说是自己耳朵不好,怕听不见。其实是耳朵太好,娄碧安一出去就长了脾气,周末回来的时候不用手敲门,用脚踢,邦邦邦的,震屋子里的人心惊胆战。开了门还没好脸色,把周围剜一阵,老关接包裹的动作稍微一慢,娄碧安就气不打一头出:没长眼睛啊。等到两手腾空,就开始对饭桌上的菜挑剔:糊屎搞尿的,哪个吃!
我平时都还吃不上呢,糊屎搞尿?吃现成!老关小声嘀咕。低头就坐在电视机前抽烟。
想毒死我啊?滚出去抽!
老关被迫坐在门口。过道里很黑,老关家透出的光芒足以照着两层楼梯,上下的人过去都是一个厂里的,转角就看见老关,问怎么坐这里?老关小声说:老婆回来了。
娄碧安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切自己从城里买回来的凉菜。
“看到你那些就没有胃口,以后各顾各。”娄碧安一边端菜一边念叨。
老关还坐在门口,娄碧安已经坐在餐桌上自个儿吃了起来。
“门开这么大干什么?想吹死我啊。”娄碧安剜了一眼门口的人,转头看电视。
老关不得不把烟灭了,将小板凳又端回到餐桌前。两人都没有说话,要是这种不说话的状态一直维持下去多好,最好维持到周末,一周只需要忍耐两天这样的时刻就可以解放了。老关抿着酒暗想。
人生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老婆不在家和老婆睡着了。老关对几个酒友说。
这次娄碧安也没有老关希望中的安静。
“情况你也知道了,我不逼你,你自己说吧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娄碧安泰然不动地吃花生米。
“你看女儿都不同意你到市区去买房子,这房子这么大,还不够你住吗?”老关试着说服娄碧安。
“这个女儿是没什么想头了,靠她还不如靠我自己,喂了二十几年会说我找她要钱了。”娄碧安忿忿不平。
“小桂说得在理,要养老还是这个地方好。”
“少说这么多,你每个月拿400元出来,到时候钱攒够了,我就到外面去买个房子。”
“我哪拿得出这么多?一个月退休工资才几百,我给你了吃什么,你自己在外面有工作,还找我要。”老关叫苦连天。
“你叫什么叫,几十年了,你也要尽些起码的责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私房钱,自己老婆都不用,一把年纪了,留着讨小啊。”
老关连连摇头,每次一提到钱都要扯上这些不相干的事,越扯越多,越扯越不清,老关只好缄口不语。
“问你呢。”
“少点吧,200。”
娄碧安没有说话。
“这200元我还要想办法凑。”老关叹了一口气。“你是有钱人,都能买房子了。”
“有什么钱,按揭。”
“按揭?”老关轻笑了一声,“我们这个年龄是没法按揭的。”
“什么没法有法,人人都可以按揭。”娄碧安理直气状,心里却闪过一丝虚。
“按揭有年龄界限的,我们这个年龄他才不愿意分期付款,到时候人死了找谁?”
“你就是盼着老娘死!巴不得我在外面做死了才好,新房子还没买你就咒我死,留着讨小!”娄碧安连珠炮似的嚷起来。
老关把头埋下,双眼闭上,低声咕哝了句“更年期”,这话怎么说怎么都不对,哎,日子越过越别扭。
老关一个人在家吃饭总要吃上两三个小时,这是他的习惯,晕点酒,跟着电视哼两句歌词,这是每天最大的乐趣。形成了习惯就很难改。娄碧安心里又一直想着正事,这饭吃得个没完没了的,话又说得个不清不楚的,老关还优哉游哉,心里就更瞧不起他。“胸无大志!”娄碧安骂了一句。
老关佯装没听见。
“你死懒怪懒的装给谁看?这房子当时花了两万,现在我全卖给你,不说多了,折旧,你就给我一万,我也就不踏入这个家门。”娄碧安理直气壮。
老关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当一回事,仍然低头不语。
“老娘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在这边就把家霸占着,一点都没享受到!你说吧,我们迟早都要有个说法。”
“你要回来就回来,我从来都没有让你到外面去做事。”老关迂回着。
“别人怎么说,一个女人,孤苦伶仃在外打拼,一个丈夫连起码的职责都不尽,这样的婚姻要来有什么意思!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离婚后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娄碧安善于以声势大压人,这一招最管用。
“离什么婚硌,也不怕别人笑话。”老关知道娄碧安反正都是把他吃定了。
“笑什么话?你不就觉得离婚把你这张老脸没地方搁。”
“根本就没有老脸。我说你想房子怎么想得这样鬼迷心窍?王素一家儿子都结婚了,连着媳妇还和爹妈一块住,还不是我们这样大的房子。”
“关我什么事,人家男人巴心巴肠,像你!”
老关叹了一口气:“人家感情怎么不好?穷都穷到一块。要是王素老婆也像你这样出去混几年,发财了,谁还说的清楚老两口如今怎样。”明知道和女人说话讲不清理,老关还是要说两句。
娄碧安心里明白,但口头上并不买账:“少扯这么多,把房子的事儿说清楚。”
“以前才结婚的时候,我工资都上缴了,这买房子的钱就有一半是我的,黄世仁哦,黄世仁。”牛都扭不转的人,老关心里发难。
“你的工资,好意思?孩子读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二十五,光屁股,早就用完了,现在才来说。”娄碧安铿锵有力。
“你这不是要我去死吗?”老关哭嚎起来,“哪个万恶的死婆娘,臭男人,怂恿个屁啊,还要不要人活了。”
门开着,老关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大声点,再大声点,最好让整个楼的人都听见。”娄碧安水来土掩的架势。
“丧心病狂,折磨人的狗东西。”老关撂下一句,咚咚咚地就跑下楼去。
“跑吧,看你跑好远。”娄碧安也气,伸手就把饭桌上还没喝完的酒杯给扔在了地上。不解恨,又跳起来,踩了一脚地上的酒,跑到里屋去把书桌上的报纸、杂志全给撂在地上,又把衣柜打开,扯出老关的衣服,拖在地上踏踏踩踩,七零八乱地散开来。
娄碧安是真生气了,买个房子老关用得着这样演戏吗?他好好地说大家还有得商量,这下她可是铁了心要老关出血了,这个家有什么可呆?周末回来一次就闹得这个这样,要天天和他住一起,还不得疯。都不知道这二十几年吵吵闹闹是怎么过来的,外面出去了几年还相安无事,等到人手脚不灵便了,又得一块了,好像梦魇也快来了。发完脾气后娄碧安坐在床上,把肩包里所有的楼盘宣传单摊开,研究起来。
老关回来的时候差点被板凳拌了一较,“一条母狗!”他发狠地小声骂了句。屋子里一片狼藉,他小心翼翼地把地上属于他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处。娄碧安没有在客厅里,老关朝里屋瞅了瞅,看见她正坐在卧室看电视。老关很懂事地把外面的东西收拾干净了,洗了澡,老老实实地爬到床上,钻进被窝里。刚一躺下,暴风雨就起来了。
“你今天不给我交代清楚休想睡觉!”老关在被窝里不出声。
“起来!跑啊,你不是要跑!”
老关哆哆嗦嗦:“好了,我赔罪,我错了。”
“哪有这么简单,想得美。”
老关开始低声下气地哄娄碧安,承认自己犯老毛病。
“说,房子的事怎么办。”
“给,我卖血都要给。”老关低头认罪。
“给多少?”
“给两百吧,我也没什么多的了。”
“立字据,写保证。”
“好,好。”
一切还比较顺利,娄碧安也没有过多的要求,第二天娄碧安就拿到了这个月应得的200元,到银行里存了起来。存折上的数字跳动得很慢,像汽车扬尘中工人搭建的钢筋水泥,每次看到的都是那一层,总不见伸高。娄碧安合上后又翻开来看,好像要自己记住这段时间里的每一次收入。她又翻出另外一张存折,这是一张定期存折,娄碧安养成了随身携带的习惯,尽管此时还派不上用场。上面写着五万整,算算日子到今年10月就可以提款了。娄碧安把两张存折认真地叠好一起放进了肩包,心里很充实。踏出大门的时候,她有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交通银行”几个大字,有些崇敬和感激。银行的对面是一个路牌广告,简单的色调和图案,张显着几句让人记忆犹深的话:“交通银行被《华尔斯》评为世界最受欢迎的十大银行之一。”娄碧安心里有种押对主的满足,是的,是这样的,交通银行被《华尔斯》评为世界最受欢迎的十大银行之一,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满是鼓舞。
还有股票呢,她想起买了半年的虹泰股,涨过一次后就一路喊停,套得她半年就翻不了身,如果到今年10月还半死不活的,就忍痛割肉。今天正好去看看行情如何,有没有什么起色。末了,娄碧安想顺便也给钟大姐打个电话,通通股市的气,想当初还是钟大姐指导她买股票的,股市增进了两人不少友谊。现在钟大姐空闲了,白天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个房子也难免不寂寞,当然一个人什么都有了,对物质也就比较淡然,要想让钟大姐雄心壮志再炒股,也难,劝当调剂了。不过这是个契机,娄碧安想,最好让钟大姐主动邀请她去水天花园坐坐,怎么都是好姐妹,起码也要过一夜,给她提提她的买房构想,或许她还有什么好的建议。五月的风温和地吹着,娄碧安想着,心里盛开了一朵花,脚底生风。
谁是故事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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