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觉得这个社会世风日下，终日批判着不正之风。一转身，自己又成了那个助纣为虐的人。
双重标准的源头，都是以自身利益出发。当有机会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时，比任何人都更不遗余力。哪怕只是有机会在风头上压人一头，也乐此不疲。
1.
我实在是头痛，眼看就是教师节了，我隔着老远就开始怕。
我只是个小学老师，教了二十年书。从乡下到城市，呆过的学校也有好几所，教过的人不计其数。
有的父辈被我教过，儿子也成了我的学生，隔了十几年，父子倒成了同门师兄弟。
按说教师节我该高兴才是，这是尊师重道的表现，是自己在三尺讲台上得到认可的尊崇。
可事实上这些年，我很怕过教师节。说出来大家肯定不信，心想当老师的一年才上那几个月班！假期那么那么长！逢年过节的红包收到手软，礼物堆成山，到哪都有家长谄媚地笑。你怕什么？
你说的都没错，事情就是这样子。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越来越害怕。
记得从前当老师，真的只要会讲课就行。把一帮娃娃教好，成绩搞上去。偶尔有调皮捣蛋，大吼一声罚个站就镇住了。闹得实在不像话，还能用尺子打几下手心。如果喊家长，那事绝对挺大了。
那时候的家长对老师是真尊敬啊！总是谦虚地听我讲他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偶尔插个嘴也很中肯。家长来学校从来不用想着提点什么来，空着两手颠颠儿的就能来。一到放假，我就安安心心休息。
现在不行了，时代进步了。学生们都是大爷，吼不得骂不得。赔着笑脸还有被投诉的风险。
家长们当面老师长老师短，背后都说那个人怎么怎么的。他们自己非要送的礼，私下又拼命说老师贪。真是左也错右也错。
甚至有些家长因你收了他的礼，言语上非常无礼。仿佛我是他豢养的家犬，一天一个电话地责成我要对他孩子好点，否则……听了气愤难当，又无从计较。
去年有个同行，因为利用空闲给学生补课，被学生不做作业的行为气急了，打了几下屁股，最后闹到教育局，层层问责下来，生生被得逼上吊了！
2.
要说家长们不尊敬老师吧，又好像冤枉了他们。
记得去年离教师节还有半个月，班群里的家长们就闹腾起来。说是请我吃饭呢？还是送礼呢？还专门拉了个家长群讨论这事，说是怕我尴尬，又怕学校发现了会处理我。还挺为我着想。
我其实什么都不需要，真的！当然，我这么说，没人会当真，都以为我假客气。
这世上还有不收礼的人？还有不爱财的？搁谁谁信啊！
当然，我也不能排除教师队伍里确实有一部分这样的人，喜欢收礼。但哪个群体里没渣渣？不能一棒子全打死啊！
我只好沉默，连群里也不去了。这班主任当得，心累！要应付学生，还要应付家长。
我真的给这帮家长提个意见，能不能简单点？你们在家把孩子们管好，好好配合我们，这比送什么都强。
群里闹腾最厉害的是班上成绩一般的贺文才的妈妈。我教了她儿子四年，还没见过她，倒是在群里很活跃。
每次活动基本都是她在发起，这次也不例外。
一早又在群里喊:没入家长群的家长，我把二维码发出来，自己扫进来吧！马上过节了！老师们多辛苦啊，都表表心意！
傅伟的妈妈在下面附和:是啊是啊！快点吧。群都拉起两三天了，还有人没进去。
这俩家听说都是做生意的，家财万贯。俩妈妈平时就是逛街购物打麻将，还是麻将搭子，天天凑一块玩。
她们说完，群里一片死寂。都是上班族，谁一早守在群里啊？她俩就自己聊起来。
贺文才妈妈:每次有活动，就总有几个装看不见，老师辛苦了一年，过节表示表示，能花几个钱？真是不理解！
傅伟妈妈:就是就是，别总让老师付出嘛！谁家拿不出那点钱呢！
两人聊了好一阵，没人搭腔。就开始约打麻将的事。
贺文才妈妈:算了，不说了！懂的人自然懂，我也是为大家好！毕竟孩子最重要。傅妈妈，下午有安排不？去茶楼不？
傅伟妈妈:下午没事，那吃过饭就去吧！上回输了两千多，今天去翻本！
贺文才妈妈:对！一定赢回来，到时候给老师买个大礼！
傅伟妈妈:是的是的，给老师的当然要好！就是没翻本，也要买个大礼。
然后两人又讨论了一番牌技牌术，总结输赢。群里终归于平静。
最后，我不知道她们达成了什么共识。群里基本不再讨论这件事。
通常每年教师节这个时间段，群里就不如从前那么活跃，平时爱发言的几个家长也不再出声。总要过了教师节后大半个月才能恢复如常。想来也是有家长觉得尴尬，又不好说，干脆就闭嘴不说。
直到教师节前两天，我办公室和家里都热闹起来。
3.
去年最先来的是肖远的爸爸妈妈，两个人穿得特考究，一看就精心修饰了一番。
在晚饭后半小时敲开了我家的门，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女儿看到这形情，撇撇嘴进了自己房间。
老婆笑着让她们进来，回转身对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这几天她都要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也难为她了。
肖远父母拘谨地在茶几边顺手放下袋子，并肩坐在我对面，诚惶诚恐接过我老婆端过的茶。
肖远成绩属中上，就是爱打架，惹事生非。以他的智力，努努力考个重点中学没问题。
可这小子就是不学好，我一年能叫三四回家长，每回都是沟通他打架的事。他父母现在看到我都怕了。
据他父亲说，夫妻俩顾着创业，等事业有成才生孩子时，已经年龄不小。现在肖远十四岁，他夫妻都五十出头了。
老来得子，宠得没了边。幸好儿子不干大坏事，总还算是可控范围内。比起他那些客户的儿子，动不动去牢里赎人。肖远还乖乖在学校上课，已经算是个好孩子了。
他每回来都买一堆东西，还都特贵。第一次，我追到他车子边还了回去。
结果他连着几天守在校门外，一看到我就上来聊几句，问问肖远的事。又不停说请我多关照，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走了歪道。
我实在经不住磨，就点头说我会我会。他才心满意足走了。晚上又把东西提了过来，还加了些东西。
我拒了半天，他说:老师，你要不收，我就不安心！我是生意人，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我送也不白送，一来求你关照下我儿子。我常年不在家，又没文化，管教不了他。二来，确实是求个心安。大家都说要送，我不送的话，睡都睡不好。老师，我这人直爽，话也不会说，但理是这个理。你别见怪！
我说什么也没用，他甚至说如果我不收，他明天还得来校门口堵我。
看着那堆东西，我如鲠在喉。按他的思维，铁定认为我开始是嫌少才不收。这回收了，一定是追加的东西合了我的意。
后来他再买东西来，我也不拒了，怕他那轴劲。买什么收什么，二话不说。他反倒很开心，每次来都对我千恩万谢。
其实我根本没特别关照，学生在我眼里都一样。当然，乖巧努力成绩好的，我自然更喜欢。天天闹事又不发奋的，我很难有好感。毕竟，我也是普通人。情感上有自己的喜好很正常，不会因为谁送了什么，我就另眼相看。说到底，学生自身决定了我的关注度。
我按惯例表扬了肖远的活泼与热情，又讲了些在学校的情况，提了回家配合的要求，最后就是闲聊一会。
他俩虔诚地听着，脸上满满的放心。儿子被班主任表扬了这件事，够他们乐半年。
4.
接下来几天都是花式送礼的，从日常用品到鞋服衣帽，还有给我老婆女儿买的东西。
我老婆边收边吐槽，说现在怎么兴这样了？不收还不行，收了又觉得不妥。家长们有这功夫，怎么不督促孩子多看看书，多陪陪他们。
我除了听着，还能说什么？我也很无奈。办公室里也有人低声议论这件事，很少有欢天喜地的，都是感叹声。至于心下是不是如网上说的窃喜，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肯定没有，真是满脸尴尬。
贺文才与傅伟家都派了保姆送了礼来，两家都是大商场的购物卡。说让我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我苦笑着接过用小信封装好的卡片，塞在抽屉里。每当这时，我都觉得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为人师表，行事却如此龌龊。
最让我心塞的，还不是这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家长，是那个没饱饭吃的家长。
应雨是班上成绩很好的学生，每次考试，全校排名都在前十。自己又很努力，全心全意读书。对班里的工作也很热心，我非常喜欢他。
但应雨家境很差，母亲在他八岁那年病逝了，治疗欠下一屁股债。父亲身体也不是太好，几年来节衣缩食才把债还清。
去年他父亲又把腿摔瘸了，连零工都打不得。就去镇上柱着拐捡些瓶瓶罐罐卖钱，每一分钱都攒着给应雨上学用。
他常常会来学校外偷偷看应雨，有时碰到我就打听应雨的情况。跟他聊过几回，是个很有骨气的汉子。对应雨的教育非常重视。
我就让他每周三五在校外等着，放学就去跟他沟通些应雨的事。他对我非常感激，觉得儿子的前途有希望，全是因为我。
去年不知他听说了什么。教师节那天，居然提了一袋苹果和一袋饼干送到我家去了。
我老婆很惊讶，她听我说过他。对他很钦佩也很同情，还常跟我叨叨能帮就帮帮他们。
他夹着拐杖靠着门边的墙，很不好意思地站着，尽力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
递过胶袋的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污垢，因为经年累月的沉积，已和皮肤上裂开的口子融为一体。即使用刷子也刷不干净。
老婆边接过来边请他进来坐，又回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老应站在门外不进来，腼腆地说:周老师，我不进去了！这些东西……不值钱。今天过节，也是我一个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谢谢你！谢谢你！我先走了！打扰！打扰！
他说完就转身放下腋下的拐，撑着往楼下去。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这栋房三楼以下没装电梯。他是怎么扶着栏杆一梯梯爬上三楼的，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老应朝我笑了笑，轻轻拉开我的手说:老师回去吧！我下得去。
我松了手，这个要强的男人不愿受人无故的帮助。我又怎好当他是弱者？
我也笑着说:那老应，你慢走！谢谢你。你放心，应雨我会特别关照他的，考个重点不是问题。
老应用左手把拐伸到下一级台阶，右手扶住楼梯扶手，两手一借力，腿就晃到了下一级。
听到我的话，他回头对我爽朗的笑:好！老师！好！谢谢你！
目送他离开，我回到家。老婆疑惑地问我怎么回事，他还学会送礼了！连饭还吃不饱呢！
我轻叹口气:收下吧！也许是听了别的家长送礼的事，他坐不住了。就是没饭吃，不也得关心儿子嘛。
老婆也叹了口气，把两袋东西放到了冰箱里。
教师节后，家里像个小仓库似的。我和老婆每天下班回来就整理，看着那堆东西，相视无语。
很多家长总以为收了他的礼，我才会对他孩子尽心。不收就不会尽心，因此生出很多疑虑。而事实上并不是，堆在家里的礼物，我连主人都忘了。
唯有冰箱里那两袋子，我们家都知道它的来处与重量。摆了一个学期没人吃，作为我家孩子思想教育与艰苦教育的道具，直到后来长毛才不舍地丢掉。
唉……眼看着又教师节了，这礼收还是不收？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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