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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亲爱的朋友,你好!
如果你碰巧读到了这篇暂且称之为小说的文字,那么真心希望你能够耐心地把它读完,并在其中找到能够让你产生共鸣的东西。
这篇文字的主人公是一个十七岁少年。他就生活在人群当中,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拥有真实的笑容与泪水。与此同时,他又并非你我之辈,他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个体。我们很难一下子就发现他。他不过是个躲在世界的罅隙里静观日出日落的守望者,只喜欢面对着城市四角的天空发呆,沉浸在孤独的氛围里无法自拔的遐想者而已。
我要用这篇文字送给我已逝的大学时光,送给苏州这座我生活和工作了九个月之久的城市,送给所有奋斗在祖国建设第一线的桥梁工作者。在苏州度过的九个月,发生了很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也结交了不少推心置腹的朋友,可我惟独对那个不幸的十七岁少年的经历耿耿于怀。最后也以这篇文字送给所有十七岁有着坚定理想和执着追求的年轻人。希望他们永远快乐,不要哭泣!
同时也请转告你身边的每个朋友,记得时刻保持微笑。因为你永远猜不到,谁会在下一秒爱上你的笑容。
天淡风蓝
一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穿了条肮脏的牛仔裤以及一件怪里怪气的T恤衫,跟在舅舅屁股后面踏上了去苏州的列车。
我有两个舅舅来着。第一个是位作家,在全国各大高校里推销自己的新书, 并担任一所名气斐然的大学的客座文学教授。不过我父母那样的亲戚他躲之不及,后来也就没有了联系。偶尔在书摊前会发现他的名字,母亲就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封皮对我说,看,那是你舅舅。我也读过不少他的作品,全是些百无聊赖的文字。我之所以耐着性子看完那些东西,也完全因为他是我舅舅。
我的另外一个舅舅就是现在把我拉上火车的这位。他是一家施工队的老板,很会在工人身上攫取财富。人长得固然是和蔼可亲,容易得到孩子们的好感,但是凡与钱相关的数字,他无不精打细算。“有那方面的天赋。”我母亲那样评价他。于是当看到我整天浑浑噩噩过日子,舅舅就向母亲建议,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苏州闯闯,在他的施工队里做些零工。母亲满口答应,我也因为要去的地方是苏州而满心欢喜。毕竟是有着天堂美称的城市,去了于己毫无损害。再说,离开家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本人早已厌倦了镇上的风气,厌倦了那些熟悉的摇晃在大街小巷的狗们,以及没有一个漂亮姑娘的农贸市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是一次冒险,一次对生活的全新尝试,深深吸引了我十七岁的心灵。
记得离开家乡的那个午后,天空格外的蓝。小镇上唯一的浴池,烧水锅炉排放的烟雾正波澜不惊地升起。农贸市场里的破烂广播居然在播放黄品源的《小薇》。“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她有双温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说真的,在我的记忆里,农贸市场以前只播放老段子来着——《敖包相会》或者《三套车》,要不就是《北国之春》。虽然那些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歌声也不是让人非掩耳不可,但和流行音乐接轨在我离开家乡前终究还是史无前例。音乐也在为我送行,希望十七岁的青春龙卷风能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过往生活中那催人老去的不快乐章。风万般轻柔。我提着旅行包走在舅舅身后。那个人在我身前抽烟,并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把对天堂城市的无限遐想交给这样一个人到底合不合适。不过反正自己一无所有,尽管放心就是,无须害怕失去什么。我随着农贸市场的广播一边轻声哼唱,一边紧随舅舅行走。在上长途列车之前舅舅替我买了冰淇淋。好一个天淡风蓝的午后,时间全在漫长的旅途中悄然滑过了。
从长途列车上下来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瞌睡。苏州没有想象中那么漂亮,但总的说来也不至于令人扫兴。火车站前的广场拥挤不堪,人们无不心思重重地快速走向不知名的处所。附近的店铺里反复播放周杰伦的歌曲,从《最后的战役》到《龙卷风》,再由《爸,我回来了》一直唱到《爷爷泡的茶》。当唱到柔情无限的《回到过去》的时候,舅舅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对我说,不要乱跑,我买盒烟。说罢,钻进站前一家店铺,不久买了“金南京”出来。在等待他回来的时间里,广播又播放了《双截棍》及《半兽人》。全都是我所欣赏的歌曲。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回到过去》。在十七岁这漫长的一年,每天我都想着回到过去来着。多希望重过诗情画意的初中时代,重温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但是一切竟如受了惊吓的海妖,缓缓地隐入岁月的潭水深处,无论如何不肯重新露面了。 “一盏黄黄旧旧的灯,时间在旁闷不吭声,寂寞下手毫无分寸,不懂得轻重之分。沉默支撑跃过陌生,静静看着凌晨黄昏,你的身影失去平衡慢慢下沉,黑暗已在空中盘旋该往哪我看不见,也许爱在梦的另一端,无法存活在真实的空间。”等待就在怀旧的歌声中悄然度过。不久,舅舅走回来对我说,等急了吧!我摇头表示没有关系。然后两个人坐进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地驶向目的地。
二
就这样,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早上,太阳从我所居住的铁皮房背后蹒跚上升,阳光洒满整个院落。我和舅舅手下的那些工人同时起床,眯着睡眼,趿着拖鞋,挤在水龙头前刷牙。一只小白猫懒洋洋地蜷在大家脚下享受晨光。那是我们在工地的模板底下救回来的,它狠心的主人把它遗弃在泥巴里,我们把它抱回宿舍,起了名字,养在院子中。偶尔谁踩到它的尾巴尖,它马上如临大敌般跳起,并竖起全身的白毛。俄尔等它反应过来其实大家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就又靠在大家的拖鞋旁呼哧呼哧睡开了。那就是每天的开始。
有时候下雨,但只要雨过天晴,我们就必须按时起床上班,踩过院子里的水洼,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想,真正注意到那踩水声的恐怕舍我再无二人。我因为年纪小,做的工作很清闲,无非给师傅们买买烟,清理一下残留在工作平台上的垃圾,为工程部的技术员提提镜子,或者跑到办公室去为钢筋工复印图纸。大家都很喜欢我,可能小北这名字叫来很顺口的原因吧,整天被他们小北、小北地叫来叫去,叫得人晕晕的。转眼之间,树叶的颜色由浅绿转为淡黄。秋天来了。
我们在苏州修一座立交桥,桥长七公里,高度大概十二米左右。一座普通城市里普遍存在的普通立交桥。工作没什么难度,但是工期很紧,感觉上大家每天都在忙忙碌碌。疲惫的工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在休息的时候把我围在人群中央,一边抽烟一边开玩笑。他们说我是童工,政府要罚舅舅的钱。或者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进过洗头房之类的。等我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后,他们就爆发出工人阶级那特有的大笑。
我最大的乐趣则是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默默观望苏州的蓝天。城市因为楼群的存在,仿佛天也变成了规规矩矩的方形。但是,云的形状千变万化,那些被夕阳嵌上红色边框的云彩尤其绚烂夺目。我经常凝望着黄昏曼妙的天空露出微笑。我在无人的角落里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儿时唱过的那些歌谣,想起曾一度十分讨厌但现在却无比思念的家乡,甚至连家乡熟悉的摇摇晃晃的狗们以及从无美女出现的农贸市场在回忆里都变得充满触人心怀的情调。这座天堂般的城市的酷暑已然过去,花园里的花朵度过了生命的鼎盛时期,现在开始偃旗息鼓,收敛暗香。夜间行走你能闻到以往从未感受过的气息,那是花卉成熟的标志,那是秋天赋予这个美丽城市的另种风情。时间真的流逝得非常之迅速,不知不觉,我们的工程已经度过了孔桩、立柱、箱梁等一系列工序,进入了路面施工。如今,我也独立负责起一些实际工作。比方说为人行道洒边界线,或者推着材料车为试验室送试件。我好像好久没有见到我的舅舅了。听说他最近在浙江又接了个工程,不久这边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要到杭州去了。
命运啊,为什么如此善待我,从苏州到杭州,那不是从天堂到天堂吗?
三
那天,慢车道沥青开始摊铺了。沥青摊铺队的那个胖子技术员总是把我的脑袋拧来拧去,拧得我的脖子几乎断掉。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二十五岁以后我长得和他一样魁梧、一样黝黑,一定要做个善待儿童的有为青年。天淡风蓝。城市里人流如潮,施工牌后无数的高档轿车缓缓地停在十字路口,继而绿灯亮起,车子复以原有的速度奔向前去。
“师傅,麻烦你一下,你知道苏哈利纺织厂怎么走吗?”
我和胖子技术员站在还没有铺盲人路砖的人行道上看沥青摊铺看得百无聊赖,这时一个如同儿童节目主持人般带有恰如其分的幸福与问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与胖子技术员同时转头,一个脸上挂着盈盈笑意的穿草绿色纯棉连衣裙的女孩子闪入我的眼中。她个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左手的手腕处有一小块红色胎记,俨然凋谢的枫叶落在了被潮水冲刷过的白色沙滩上。在她冲我微笑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小人书书页大小的绿色蝴蝶落在了沥青摊铺机驾驶室的红旗上,翅膀安静地垂落。好一个安安静静的午后。天淡风蓝。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呢,你知道不?”
胖子操起东北口音迫不及待地问我。女孩子在他大着嗓门发言的时候悄悄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我身上穿的还是那条破烂的牛仔裤,上衣换成了橘黄色的公路建设服。在那女孩的印象中,我猜自己一定是个令人疼爱的孩子。
“你知道吗?拜托你告诉我,到那里找工作去,耽误了时间可不好办。”
女孩子再次笑着问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简直就是为笑而出生的。她们经常把微笑挂在面孔上,并且每次笑容都如同经过专业训练一样彬彬有礼。这女孩的笑容就是那样的类型。我在她的笑容里显得无比慌乱。在那胖子的怂恿下,慌慌张张指了方向。苏哈利纺织厂倒是去过一两次,那是和项目部的技术员一起放线的时候同去的。测量控制点就设在苏哈利纺织厂的女工宿舍顶,用测量仪器和那技术员一起观望女工宿舍的内部情况来着。
“那谢谢你喽,时间恐怕来不及了,我先走了,谢谢!”
女孩子说完,冲我摆摆手,然后吐了下舌头,转身离去。她的纯白色挎包在她的腰胯处轻盈地跳动,姿势优雅!我愣愣地站在没有上沥青的慢车道上,望着女孩离开的方向出神。沥青摊铺机再次开动,几辆盖着黑色棉被的材料运输车缓缓倒车,空气中充斥着发甜发腥的沥青味道。那只叮在红旗顶部的蝴蝶在机子开动的刹那,受了惊吓,仓皇飞起,在瓦蓝的天空下打了个旋,继而默默地朝着一个方向远去,不久就融入了秋日的阳光中。
过了大概有十来分钟,我才恍然大悟般朝那女孩子的背影追去。但是女孩子早已不知所踪,恐怕进了苏哈利纺织厂那幽静、带有点压抑气氛的小院子了罢。反正当时就是打算再看看那草绿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挎包来着,手腕上的枫叶状红色胎记也想重新过目一下。我于是在胖子技术员疑惑的目光中飞跑起来,从中央绿化带的泥土上跑过,穿过七米半宽的慢车道,又纵身跨过一米二高的人行护栏。一辆材料运输车带着风声从鼻尖前呼啸而过。
不久我就站在了苏哈利纺织厂的门口,以十七岁少年那特有的默默无闻的眼光凝视白漆黑字的“苏州市苏哈利纺织集团有限公司”的木牌。厂院内无人走动。厂房的楼门大敞四开,里面黑灯瞎火,同样看不到任何人在里面走动的迹象。那秋日街头的问路女孩莫不是被那厂院的岑寂所吞没了不成?我轻轻推开纺织厂的铁门,带着种做错了事情的胆颤心情跨入院内,院子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鞋底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响。从陌生人的角度看来,我无论是走路的样子,还是走路的声音,都宛若闯入农夫果园里偷桃子吃的饥饿的小猴。那情形像得不得了。而实际上我本人的年龄也的确不在来院子里求职或者洽谈生意的阶段。莫名其妙的人光临莫名其妙的场所而已。
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女孩子没有找到,倒是出了一身的热汗。秋日的黄昏悄悄来临,如血的夕阳从楼群上方慢慢消散尽华丽的色彩。我在纺织厂附近的小商店买了啤酒,揣在上衣口袋里,然后顺着匝道引坡缓缓走上立交桥去。由于立交桥还没有全面通车,上面平坦无物,没有任何车辆的影子。没有奔驰,没有皇冠,没有奥迪,基本上连自行车也没有。我脱去上衣,把两筒啤酒从口袋里掏出,像开博物展览会那样把它们整齐地摆在主桥一侧的护栏上。风徐徐吹过,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凉丝丝的。我拉开啤酒拉环,对着夕阳举杯,残霞落在我的半边身体上,红彤彤的。我就那样站在夕阳撩人情思的将褪色彩里,一边喝酒一边思索下午的遭遇。那年纪大概比我大六、七岁的求职女孩曾经那样真实地在眼前出现过并问我纺织厂的方向。但是那片段不甚清晰。继而纺织厂厂房那黑洞洞的楼门口画面徐徐推出,占据了整个脑海。得得,如果以后上纺织厂楼顶放线没准能看到她坐在洗手池旁边的青石上梳理头发也未可知。这样想来,不禁心生安慰。黄昏来了,桥下面有汽车的鸣笛声传上来。我把第二筒啤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把空罐子从护栏上方扔下去。几秒钟后,罐子落在桥下新摊的沥青路面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响。我把黄色上衣搭在手臂上,背对夕阳,带着刚刚涌上来的醉意晃晃悠悠下桥。远处汇铭达房地产公司办公楼楼顶有只不知名的黑色鸟儿闷不吭声地向着苏哈利纺织厂方向飞去了。
四
三天后的清晨,照样同小白猫一起沐浴晨光。睡眼朦胧地洗漱完毕,用三分钟时间上厕所,然后套上外套,戴上印有“中铁一局”字样的土黄色安全帽,跟在大人们的背后慢吞吞行去工地。一个暖融融的秋日清晨,街角花园里的花朵还在争芳斗妍。推婴儿车的女人与上了年纪的老迈妇人边走边谈。一群扎红领巾的小学生拿着小号飞快地跑往校园,秋季运动会就要在他们的小学里轰轰烈烈地举行。我们在街角的包子铺里吃了味道正宗的小笼包子,并且喝了掺有白糖、花生、红枣的稀饭。等我们到达工地的时候,项目部的技术员已经在晨光中架起全站仪,紫色的棱镜反射着朝阳的光芒,俨然地平线尽头处的一颗宝石。街上的男女有人已经换上了秋装,有人还穿着连衣裙或者短袖衫过着夏天。好一个衣着潮流错综繁复的季节!现场负责的队长在花园的喷水池下淋湿了自己的头发,然后湿搭搭地给大家布置上午的任务。任务布置完毕,大家一哄而散,各上各的岗位。我基本上还是没什么工作。只不过穿上防水裤和防水鞋下到“东河桥”的桥下去,给项目部的技术员立标杆。任务重倒不重,估计有半个钟头就可以完工大吉,不过想到要在受了污染、满是垃圾与粪便的河水中行走,我多少觉得有些委屈。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那受了委屈的一上午我过得实际相当快乐。因为在我立完倒数第三根标杆的时候,一条估计有四十公分长的小水蛇从河岸旁的洞穴中缓缓游出,被受了污染、泛起泥浆、饱含粪便的河水呛得晕头晕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它的身旁,抓住它全身最要害的部位。那小水蛇的尾巴在空中无助地摇晃了一阵,就乖乖地听由我的摆布。本身大概也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东西。这河水人况且不堪忍受,何况这富有灵性的小家伙呢?我把它装进一只蛇皮袋子,它在里面不时抖动一下。一群工人,包括那操作仪器的技术员在内,很多喜欢看热闹的家伙把我围在当中。我打开袋子。小水蛇在里面蓦地立起,张开嘴巴,露出牙齿。众人吃了一惊。我解释说,没关系,没有毒的普通水蛇而已。大家还是惊叹不已。不过,过了一阵子他们也就对蛇皮袋子里的这小东西失去了兴趣,又各忙各的活计去了。惟有我坐在花园的木制长椅上,对着从天而降的宝贝,兀自把玩不已。上午的时光匆匆流逝。阳光中无数戴土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汗流如雨,他们或者背负钢筋,或者手握铁锨,或者坐在安全帽上面抽烟。我扭回头不看他们,不看那幅我早已习惯了的画面。我专注地盯视眼前的汽车驰过后留下的微尘,手里还捏着蛇皮袋子的袋口。小东西恐怕早已在口袋里睡熟了。
上午十点半左右,热火朝天的大干场景得到了短暂的停滞。半数以上的工人停下工作抹汗,负责的队长也接过工人手里的香烟躲进立交桥的阴影里去喷云吐雾。地处江南的这个多雨城市今年有些奇怪,从来到现在小雨也是间或有之,大雨可以说一场未至。每次下雨的时候都躲在铁皮房子里默默聆听雨靴踏水的声音来着。现在算来听声音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院子里的水洼不久后生出绿色的苔藓。被大家踩来踩去,现在连那绿色也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天淡风蓝。每一天莫不是在晨光中舒醒,眯着眼睛去小白猫前面刷牙来着。工地因为干燥而尘土飞扬,季节的颜色只是在花园的草丛里以人们不易察觉的进度偷偷变换而已。苏哈利纺织厂旁边的那个小商店里半导体收音机低哑地传出陈弈迅的《十年》。“如果那两个字没有战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算旅游,成千上万个门口,也总有个人要先走……”柔情缱绻的声音,带有淡淡的忧伤,恰如飞翔在阳光下的尘埃。柔和悒郁的歌声一直飞过长长、长长又寂寥的花园甬道,直入我的耳朵并深入心灵。我捂着蛇皮袋子,觉得自己正在木制长椅上缓缓下沉。下沉的速度很慢,但是沉得却非常之深,简直沉到世界的另一侧去了。
五
不知何时,求职女孩已经坐在我的身旁,手托下巴和我保持一样聆听的姿势。“……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歌声至此,高潮落下,两个人同时陷入沉思。十年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那时候我七岁,背着舅舅送我的行军壶出去流浪。当然,七岁的孩子能走多远呢?当天晚上就被爸爸从河堤旁的草丛里抓回来了。当时的我疲惫不堪,正捧着行军壶面对着满天繁星吞声哭泣。爸爸把我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步走回家中。那时侯我就知道,三十岁男人的肩膀是七岁顽童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收音机继续播放,接下来是周杰伦的新歌《东风破》。这时候女孩子扭转身,对我说:
“三天前忘了谢谢你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女孩子身上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工作服,脚上穿一双雪白的运动鞋。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装束,周围的空气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那么动人的装束。并不是说那纺织厂的工作服本身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而是穿在她身上便出现了耳目一新的效果。
“哪里算得上帮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你的工作……”
“工作已经搞定了。那么多女孩子应聘,现在这社会工作难找啊。我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没有学历,相貌也不是楚楚动人的类型,不过倒是一下子从那么多女孩子中脱颖而出。你猜为什么?就因为我是所有女孩中唯一穿了白色运动鞋的。其余的都穿了高跟鞋。呵呵。反正还是得谢谢你,没有你赶不上那招聘了。”
我听罢再次打量她的白色运动鞋。秋日的阳光蓦地柔和了许多。真是不同凡响的装束。
“我那天到苏哈利纺织厂找你去了,院子安安静静的,哪晓得里面的面试居然那样惊心动魄。”
“找我了么?我应聘成功后也找你来着。心情高兴想找人倾诉,就跑到遇见你的地方去了。可是那个大大机器上的人说,你们早下班了,于是只能回到宿舍。半个晚上没睡着觉,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苏州这地方找工作,一个朋友也没有。没想到工作倒是找得满顺利的,再次谢谢你。”
“我也没有朋友。”
“那我们做朋友好啦!看样子我比你大个六、七岁,我做你的姐姐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林小北,你呢?”
“我?我是许风蓝。缘分呐,朋友这回事。”
“前世袖口相碰,乃是今世缘。日本作家说的,不抵制日货吧!”
“不抵制,好的东西。满有学问的嘛!”
“我舅舅是作家,看他的书学来的。”
“对苏州的印象如何,对这座被称为天堂的城市?”
“天淡风蓝。”
风蓝低头思索了一下。我居然不经意间说出了她的名字。
“又是你舅舅教你的?”
“不是,是这座城市告诉我的。”
说完,我们停了一会儿。午饭时间到了,工人们纷纷从立交桥上爬下来。天淡风蓝。花园中那小小喷水池吐出的水花被阳光照成五颜六色的虹。风蓝突然笑起来,把我笑得莫名其妙。继而我也跟着她笑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好歹还穿着我的破烂牛仔裤,今天则套了条又肥又大的防水裤,况且手中还一直抓着蛇皮袋子,模样的确可笑。小水蛇在袋子里一动不动,俨然伏在洗手池旁的小白猫一样懒惰无比。
“那是什么东西?”
风蓝指着蛇皮袋子问。我把袋子递到她的眼前,轻轻张开了袋口。小家伙再次怒然立起身体,并张开嘴巴示威似的露出两颗尖锐无比的牙齿。
“呀!”风蓝叫了一声,一下子从我的身边蹦到草丛中。“蛇!蛇!”她大声惊叫。我望着她,傻兮兮地露出笑容。自从离开家乡以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会心地笑过了。风蓝背后,花卉千姿百态。远处一栋栋楼房鳞次栉比,谁家的屋檐下有风铃声温情脉脉地响起,“铃儿铃儿……”风蓝用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对我说:
“坏死了你。把它放了吧,怪可怜的。”
午饭的时间到了。工地上,人终于走得干干净净。
和风蓝分开后,我在小商店里买了花生豆和啤酒,然后在宿舍附近找了一条相对说来比较清澈的小河,把蛇放入其中。苏州市内好像有数不清的小河,但像那条那样清澈的倒还少见。一开始,那小东西突然获得了自由还不太习惯,但是很快便心情舒畅地扭动起身形,隐入水流深处去了。我坐在小河旁,对着粼粼的波光喝啤酒。啤酒凉得很彻底,花生豆的味道也妙不可言。天淡风蓝。时光美好。我躺在时光隧道的斜坡上沉醉得无以自拔。
六
那以后过了一段异常温馨的生活。清晨固然还是与大家同时起床,同时刷牙,偶尔踩到呼呼大睡的猫的尾巴,猫便如临大敌般跳将起来。我俯下身理顺猫那孱弱的脊背上的白毛,嘴里念叨,乖,乖,不是故意伤害你的。猫便挪一个地方照旧沉睡不已。下过几场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渐渐到了要穿毛衣的日子了。母亲寄了一件白色毛衣过来,穿上那衣服,自己也和躺在地上的猫咪差不多少。工作照旧不紧不慢地进行。东河桥的桥台测量时出了点问题,以前一直叫我帮着提镜子的技术员被领导指着鼻子骂了四个小时,最终忍无可忍炒了老板的鱿鱼,只身一人跑到上海打工去了。新来的技术员还是让我帮着提镜子,但是人年纪大了,显得有些沉闷。工作之余总是一个人坐在全站仪盒子上一根接一根吸烟。有几次我和他一起爬到纺织厂的楼顶上放线,他给我讲起他远在德国的女儿,并掏出花花绿绿的外国钱币让我欣赏。放线结束后我用他的仪器观望女工宿舍的院子。我没有见到风蓝,一次也没见过,只见到几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在洗衣服。在我的眼里,除了风蓝,她们穿起工作服的样子好像一模一样,没有世界为之一振的感觉。
十月末的一个晚上,风蓝叫我陪她出去。原因是她刚发了工资,打算请我吃顿饭。没有我,她可能赶不上招聘会,更不用提拿到那些钱。十月末的苏州秋高气爽。我们坐着出租车来到石路。下车的时候已经灯火阑珊,街上的行人无不神情安逸,带着天堂人特有的心满意足,慢条斯理走去行来。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屋,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房间里气氛融洽,招待生衣着整洁,彬彬有礼。但是咖啡贵得惊人。我们每人点了一杯,一边低头啜饮,一边观望窗外风景。吧台上传来F4的《Fall in love with you》。F4那年轻的带有些许糖味的声音循环播放了三遍,然后换成邱泽的《你知道我爱你》。那是电视剧《雪地里的星星》的主题歌。电视剧最后的结局,男主角死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我不知道咖啡店里为什么非放这种歌曲不可。身边的男男女女看样子都是情侣,态度亲昵无间,偶尔有蜻蜓点水式的浅吻场面出现。风蓝放下杯子,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则一边听歌,一边用手拍着桌子。今天我穿上了我最好的衣服,但是看样子还是与整个咖啡屋的气氛合不来,就像邱泽的那首歌一样。
“哎,要是我的男朋友在这里就好了。”风蓝喝了口咖啡,然后在抬头吐气的当,突然对我说,“我们一起相处三年了,每年夏天一起去海边游泳来着。但是……但是现在他在别的城市,而我却在这里。”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这次我听得出来,那叹气的声音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终于有个傻孩子坐在她对面听她诉说心思的缘故吧。
我什么话也没说。吧台的歌曲一变再变,张学友的《如果这都不算爱》响起来了。我早就猜到像风蓝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个正在相处的人,而且近期内结婚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当我确定了这点以后,还是心里很疼。为了不让自己的不愉快表现出来,我把额头贴在窗子上,透过人工造雨器制造的雨帘观望路上的行人。有一对母子模样的人从超市里一路小跑出来,男孩子手里提的塑料袋中一大桶可乐“砰”地掉在地上。当然,那“砰”的声音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咖啡屋的隔音效果好得摧枯拉朽。看到这场面,心痛感慢慢褪去,俨然黄昏后偷偷落下的潮水。
“你这孩子不太爱吱声,你今年到底多大?”
“我二十了……”
“胡扯,我看你顶多十七、八岁,要说实话哟,不然鼻子会变长的。”
“就是二十了。”我坚持说。说完我用手摸了一下鼻子。我现在还处于现实世界,我的鼻子没有变长。
“真希望重新回到二十岁以前去。知道吧,我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我是你的大姐姐。快,叫姐姐!”
我冲她露出笑容。她也还以一笑。
她比我大七岁,我在心里暗暗地嘀咕。七岁七岁七岁七岁七岁……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孩子有没有可能喜欢上我这样一个小弟弟呢?
从见到这女孩子的一刻起,我十七岁的心灵开始变得起伏不定。我老是出现同样的幻梦,在梦境中我于闪电交加的雨夜登上暗无人影的山崖。在峰顶的教堂中找到风蓝。教堂里无数的修女尖声歌唱,穿黑色礼服的人低头向神甫进行祷告。她就夹杂在人群之中,我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我们一起逃也似的奔下山崖。在半山腰她扭伤了脚,我把她背在背上。十七岁少年的脊背突然变得无比宽阔,二十四岁的少女在背上显得无比娇柔。她的呼吸在我的耳边轻轻吹过。我扭转头,看见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就这样背你一辈子好不好?”我问她。
她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在我们的眼神里,无数讯息自动交流,就像一台高速发达的机器,不久便运作到心灵相通的效果。她再次紧紧伏在我的背上,她点点头。
“好,我愿意。”她说。
一股电流直击心房。我站在猎猎风中,望着悬崖顶教堂中的灯火出一会儿神,然后把她在背上颠一下,一步步稳稳走下山去。山脚下阳光灿烂。天淡风蓝。十七岁少年的无数个清晨就是在山脚下的阳光中醒来。背上残留着沉甸甸的少女身体的重量。心中装满幸福。
“我说风蓝,你会不会……”
“没规矩,叫姐姐。”
我正打算问一下风蓝会不会喜欢一个比她小七岁的男孩子,她一下子打断了我。我的话语就像停电的电视机一样,屏幕犹在,但哑口无言。
“什么事?”她问。
“没事,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读完了一本童话书。美人鱼化作泡沫了。她那段无比高尚的爱情,王子无从知道。清晨,朝霞映红大地,阳光洒满海滩,美人鱼泡沫消失了,那份爱却无所不在。
风蓝交了钱,挎上她的白色手袋。我突然注意到她穿的是尖跟皮鞋,觉得有些奇怪。她也发现了我诧异的眼神,用中指在我的额头上点一下。
“虽然白球鞋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但是我也是女人对吧,我也喜欢皮鞋的。”
我默默地点头,随她走出咖啡屋。外面广场上的广告牌每隔五分钟换一次画面。周杰伦做广告的手机,李亚鹏做广告的球鞋,还有万人迷陈好做广告的保暖内衣轮番出现。当画面定格在周杰伦的时候,我用手指在广告牌上抚摩了一遍,似乎又随着他的歌声回到了童年。“思绪不断阻挡着回忆播放,盲目地追寻仍然空空荡荡。灰蒙蒙的夜晚睡意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一转身孤单已伫立身旁……”风蓝爬到了广场中央的木制桥顶,对着桥下水池里的粼粼波光出神。夜露微凉,她的脸如同白玉雕琢而成。我们后来都没有说话,自顾自想着心思。那天是我整个十七岁里最快乐的日子。我曾那样真实地站在风蓝身边,静静欣赏城里的月光。我们离得那么近,离得那么近,近得甚至我一伸胳膊,她便在我的怀抱中了。
七
冬天终于来了。
“那年树林里的冬天鸟儿都不在了。村庄里寂寞的晚钟在暮色中安静地敲着。我挽着你的手在柔情缱绻的夜的河畔慢步款款。一不小心天亮了,不想回家了。我们彼此拥抱驱赶朝来晨露冬季严寒,听远处传来许久许久以前流传下来的那首关于成长的歌听得坠入爱河。”
冬天终于来了。
苏州的冬天让人难过得要命。早晨的阳光一去不回,天淡风蓝的日子也如迷失在花园里的纯真年代一样飞去无痕。每天都是阴霾的天空,这场景和我的家乡大不相同。我穿上了我所有的衣服,看上去像一只笨拙的熊。舅舅从杭州回来了,春天一来,我们将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我初中毕业后唯一生存过的城市。这个城市留给我的印象在慢慢转变,由盛情似火转为秋意浓浓,再摇身变作了满目萧条。惟有窗外的天淡风蓝还算坚持不懈,可是从一个早晨以后,连它也变了。
我不知道何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一下班就坐在院子里,怀抱白猫,捧着作为文学家的舅舅的一本关于冬天的散文集念个不休。院子里通常没有人。自从工作轻闲下来以后,陆陆续续有人请假回家。剩下的也在院子里坐不住,他们对我文学家舅舅的狗屁散文集不感兴趣。他们通常是坐在花园转角的茶馆里打麻将。那里除了经营茶业、饮食和麻将外,听说还有公开的色情服务。不过我倒没有去过,因为我实在是还没有到非要找个姑娘不可的年龄。于是我就把文学家舅舅的那篇冬天念了足足二十遍。文字百无聊赖。
“那年树林里的冬天鸟儿都不在了。村庄里寂寞的晚钟在暮色中安静地敲着。我挽着你的手在柔情缱绻的夜的河畔慢步款款。一不小心天亮了,不想回家了。我们彼此拥抱驱赶朝来晨露冬季严寒,听远处传来许久许久以前流传下来的那首关于成长的歌听得坠入爱河。”
没有人陪我。只有怀抱里的小白猫在呼呼大睡,那家伙似乎从未真正醒来过。再有就是满院子的模板、钢筋、对焊机以及铁锨、振动棒,整个世界沉闷而单调。可冬天真的是来了哟。
有一天,风蓝突然把电话打到舅舅的手机上,说无论如何要见我一面。我于是穿上棉外套,围了围巾,戴了手套急匆匆跑去苏哈利纺织厂的门口。尽管时光变迁,但是场院的大铁门一如既往的庄严,几面国庆节留下来的五彩旗沉默地低下头来,俨然弄脏的小孩子的肚兜。在我不断向手上呵气的当,风蓝出来了。她穿着白色球鞋,上身套一件肩膀上带白色条纹的深黑色卡通装,辫子用一根粉色的头绳胡乱扎起来。她看见我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其间不断地用手摩挲胸前挂着的手机外套,最后转过身向街上走去。她哭了。
说实话,我也不是坚强的男孩子。在我十七岁的生命里,现在想想几乎没有受过任何挫折,但还是经常哭得七荤八素。来到苏州以后,在中秋节的晚上我喝醉了酒,也曾坐在“会仙桥”的桥头,手扶栏杆对着点燃城市的万盏灯哭个不停。十七岁少年哭的原因说起来太过乏味。远离家乡,工作辛苦都让我哭泣不已。现在,风蓝在我的面前哭起来,伤心的样子让我多少觉得有些迷惑。想了一下,我决定劝劝她,尽管我自己也不很坚强。
冬天的街头夜晚来得很快,几阵凉风袭过,夜幕便缓缓降临。街上行人一下子稀少起来。下雪了!不知道为什么,下雪了!这是我离开家乡,来到这个江南城市后见到的第一场雪。和我家乡的雪不同,这里的雪又湿又粘,根本不是一片一片的,而是以一种晶体状态沉甸甸地掉下来。雪掉在我和风蓝的身上,顷刻之间便融化了。好奇怪的雪,俨然什么人在无垠的夜空中不停地用铲子铲落的巨大冰箱里的冰碴。路灯都亮了,街道的曲线被灯光描绘得一清二楚。风蓝始终没有回头,甚至看也不曾看我一眼。她义无返顾地朝前走着,白色球鞋踏在消融的雪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手机就在她的胸前摇来晃去。我努力地跟上她的脚步。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我极力捕捉她白皙的脸庞上所呈现出的一切表情。可是十七岁的我实在没办法猜透,这个女孩究竟是怎么了。她不时扬起手来擦拭她两腮上的泪水,左手手腕上的红色胎记一次又一次地灼痛我的眼睛。最后,在肯德基店门口,她终于停住脚步,朝我转过头来。
“小北,我请你吃肯德基好不?”
她问,问话的语气根本不允许你拒绝。
“不如我请你好了,我也有工作挣钱的。”
“不要,你是小孩子。”
“就让我请一次吧……”
“不要!”
我不说话了,默默地低下头,用大拇指揉搓我外套的前襟。她则怒气冲冲地看着我,白色球鞋不断踢着脚下的积雪。
“好吧,风蓝,你请。”我说。
没等我说完,她已经一把推开肯德基店的店门,率先走进去了。
进了屋子,我才感到自己已经被雪淋湿了。被雪淋湿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总之冷得厉害,全身都在哆嗦。我看了一眼风蓝,她那裹在深黑色卡通装下面的身体也在不住地抖动。服务生一边说谢谢光临,一边递过来一条被开水煮过的热气腾腾的白毛巾。我擦过脸,感觉舒服多了。出于礼貌,我向服务生道了谢,那女孩子莞尔笑了一下,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了。这时风蓝已经站在了柜台前。我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很迷人,所有的曲线全像是经美学仪器精密测绘度身定造的。衣服也配合得天衣无缝,把身体的凸凹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不知不觉,我被严冬冰封的身体全部化解,手脚里血液的流动也能清晰地感觉出来。我选了个靠窗子的位置,透过蓝色的玻璃窗,能看见美丽的冬夜之城。对面的二十层办公楼,每一个房间灯都亮着。我虽然看不见那些房间里是否有人生活或有人工作,但是我确定,无论街上多么的冷清,无论冬季多么的寒冷,这世界上总会有人幸福,总会有人温暖,总会有人生活在灯光下。
过一会儿,风蓝端着托盘回来了。盘子里装着鸡腿,鸡翅,汉堡,墨西哥卷饼,薯条,还有大杯可乐。她刚刚把盘子放在桌面上,就又双手捂脸哭起来。在她哭的当,我默默地数着薯条的根数。她哭得我不知所措。我这人嘴拙舌笨,不懂怎么安慰她。不过好在她立即就停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数清薯条的根数,她就用餐巾纸抹了一下眼睛。
她说:“对不起!失恋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们吃东西吧!”她叹了口气说。
于是我们开动了。我吃了墨西哥卷饼,吃了汉堡。她只吃了一条鸡腿。两个人都吃得兴味索然,东西剩了一大堆,便开始用纸巾抹嘴了。街上有出租车碾过水洼的声音。店里没有几个人,音乐也调得很低,声音听不大清,可能放的是《卡萨布兰卡》,但我不敢确定。我心里一直盘算该和她说点什么,怎样才能让她开心一点。可是这个时候,在我十七岁的生命里发生过的任何趣事,包括我舅舅写的那些文学作品里的典故好像都派不上用场。在爱情的世界里,只有当局者才知道其中的甘苦,其他人的经验毫无作用。正像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人有着相同的幸福,但是不幸的人却有着各自不同的不幸。我不知道风蓝的伤心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不知道我吹口哨给她听她是否就能露出笑容?如果我吹我拿手的《快乐的粉刷匠》呢?吹完以后再告诉她,生活充满希望,看看明天不会升起的今天的太阳也好啊!我坐在座位上不住地胡思乱想。
最后还是风蓝首先说话:“一起相处三年了,没想到说分手就分手了。”
“那他为什么离开你呢?”
“有了其他的女孩子吧!”
我沉默。
“要把全部的薯条吃光哦!”
风蓝突然转移了话题。她从托盘里取出果酱,使劲地撕开袋口,把果酱涂在薯条上,再把薯条递到我的嘴边。我吞下去,她接着涂第二根。看样子她好像一下子把那个抛弃她的男朋友忘记了。而我也觉得非常非常的幸福,这可是风蓝在亲手喂我吃东西哦!我吃光了整整一盒薯条,薯条甜的要命,不得不喝了口可乐。
“不再伤心了吧你!”我小心地问。
风蓝的头侧向一边,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过了好久好久,她对我说:
“小北,以前我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喂他吃薯条的。”
我沉默。她又哭了。
从肯德基店里出来后,我们并肩走在大街上,口里呼出的气体呈现出奇怪的形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街上的书报亭里,老板娘正把杂志一本一本地从橱窗上摘下来。而报亭对面的理发店,留玫瑰红色披肩长发的老板正把大铁门拉下来,他性感漂亮的老婆穿着棉拖鞋蹲在他的身后,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爱犬的长毛。苏州这座城市睡得很早,每天的十一点半,苏州音乐广播电台就收工了。主持人用催人入眠的声音向大家告别,“大地开始沉睡,城市进入梦乡。”而现在,我和风蓝距离那个城市进入梦乡的时间不过一个半小时之遥。雪停了。乌云也尽皆散尽。在路灯的顶部悬挂着几颗明朗的星星。街上还是没有行人。偶尔有出租车驶过,车上载着莫名其妙的家伙去莫名其妙的地点。无论是乘客还是目的地都与我、与风蓝无关。我跑进一家即将打烊的小商店,买了怪味糖出来,剥下糖纸,递给风蓝一颗。
“什么东西?”
“吃吧,好吃!”
她满腹狐疑地把怪味糖放进嘴里。
“呸!酸的。”
“别吐,坚持一会,马上就好了。”
我赶紧阻止了风蓝。几秒钟以后,风蓝恬静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样,这糖?”我问。
“酸的一过是甜的。”她闭目回答。
“是啊!生活也像糖一样,酸的过后是甜的。”
风蓝蓦地转过头来,直直地盯住我。她的双眼在路灯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明亮,瞳孔的深处某种撩人情思的东西深深感动了我。
“你这小孩,知道的满多的,又是和你舅舅学的?”
“这次不是,怪味糖我常吃,所以知道。”
“嗯!”风蓝狠狠地点点头。
我们在丁字路口的一棵白玉兰树下逗留了一会儿。风蓝抱着肩膀,背靠着树干仰望星空。雪后的星空瑰丽无比,宛如擦拭过的远古瓷器,上面缀满了名贵的宝石。虚无缥缈的银河像是仙女坠落凡尘的羽带,遥遥地连接着浪漫与憧憬,现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单纯与成熟,爱与被爱。我们都在沉睡着的苏州街头沉醉了。
“好美啊!”风蓝对着星空说。
“是啊,好美!”我回答。我看见了风蓝眼中的光芒,那光芒仿佛海洋尽头的一盏渔火。我希望这盏渔火长燃不灭,我希望风蓝永远快乐。
风蓝在跨进苏哈利纺织厂大门的时候,她对我说,现在轻松多了,谢谢你的糖。我说不如谢谢今夜雪后的星空吧。她说也是,真希望一直快乐。我说会的,其实快乐很好找到,比如早上起来跑早操。她说跑步会快乐吗?我说一定。接着我又说,风蓝,记住,以后不可以再哭了。有句话说得好,你永远不会知道,谁会在下一秒爱上你的笑脸。风蓝点头说知道,今后再不哭了,光是笑行吧?然后我们互道晚安分了手。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一首小虎队的老歌,“今夜依旧星光点点,静静站在你身边,但愿世界别改变;真的希望留住时间,让它停在那一天,相依相偎真情永缠绵……”
星光与银河在我的歌声那头被诗人偷偷地写入了童话,一部关于我和风蓝的十七岁少年的爱情童话。这部童话十七岁的少年都喜欢读,因为一旦读过就会做白雪纷飞的幻梦,无数的雪花飘落在城市的屋顶,好美好美,好美好美……
八
因为和风蓝约好了跑步,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就起了床。我穿了件米黄色套头毛线衫,脚上胡乱蹬了双旅游鞋,匆匆赶到苏哈利纺织厂去等她。起雾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中。天气很凉,工地堆放的所有材料和器具——模板、被氧气烧得变形的槽钢、掉了轮子的蹦蹦车、翻斗扣在地上的挖掘机,无不覆盖着一层薄霜。我们所修的那座高架桥俨然刚出生的孩子,酣然沉睡在氤氲的雾气里。我点燃一只廉价的“红梅”香烟,一边吸一边用毛线手套擦去纺织厂铁门上的锈渍。好一个怡然自得的清晨。不久,风蓝从院子里闪身出来,还是白球鞋,深黑色卡通装,辫子用粉红色头绳扎在脑后。她对我说了声早安,于是两个人并肩跑上人行道。我们以苏哈利纺织厂为起点,一直朝着路的尽头跑去。晨雾拂面,凉丝丝的,整个人都轻松多了。我们一路经过了汇铭达房地产公司,苏州市机关加油站,营财汽车有限公司。最后跑到“鬼剪”理发屋的时候,风蓝跑不动了,她招呼我在路边公交车站的椅子上坐下,大口地喘着气。雾霭褪去。天淡风蓝。苏州终于又恢复了既往的颜色。朝阳从路的尽头处缓缓升起,先是露出半张面孔,旋即猛然一跳,升上半空。我和风蓝都沐浴在和谐的晨光里。
“怎么样?跑步快乐吧!”我把纸巾递给风蓝,一边问。
“嗯!果然没骗我。”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先是几个身穿黄色制服的清洁工提了扫帚跑来打扫,接着就有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然后是遛鸟的老头吹着口哨闲逛。所有的商店大铁门陆续升起,小吃铺推出了热气腾腾的早餐。
“知道我为什么叫风蓝么?告诉你,在英语里,蓝有忧伤的意思。风是忧伤的,就像我。”
“对不起,我初中毕业,没学多少英语,不知道蓝还有忧伤的意思。”
“没什么,我也不是好学生。念书念到初二,上课一直睡觉来着,然后就辍学了。毕业这些年,做过好多事,发传单啊,卖化妆品啊,到火锅店里擦桌子啊……没一样做得长久。因为做什么都不喜欢,包括现在当纺织女工。工作就是这样,要么工资低得可怜,要么老板色眯眯的,老想占你便宜。告诉你,其实我最喜欢设计服装了,想当个服装设计师。你呢,有什么理想么?”
“当作家。不过实在文化水平太低,估计当不成。”
“别丧气呀小北!只要有理想,人就有希望;只要肯努力,理想就会实现。”
我点点头。两个人一起面向朝阳。冬日的阳光是血红色的,给人以无限的希望。理想这个话题对于我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实在太过渺茫,我是否真的想当作家也不是很确定,况且从来没有在实现理想这个问题上切切实实下过功夫。在这样一个凉爽的清晨,突然和风蓝聊起理想,胸中蓦然燃起一股热情。这热情来得如此汹涌,好像丢失在尘封记忆里的某件利器突然散发光芒,冷冷的刀锋顷刻间摧毁了我以往的懒惰与胆怯。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风蓝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对着天空伸开双臂,双目微合,脸上呈现出幸福的笑容。
“我好喜欢清晨啊,我喜欢清晨的一切。空气如此清新,阳光如此美丽,天空如此蔚蓝,城市如此宁静……”
“那小北包不包括在早晨的一切里呢?”我问。
“包括,也好喜欢小北!”
“真的吗?”
“是真的。好喜欢小北!真的好喜欢小北!”
一刹那整个世界安静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铿锵地跳动,同时也听见风蓝均匀的呼吸。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地走到风蓝身边,抱住了她。风蓝把手环在我的腰上,头发紧紧贴住我的脸颊。我们就以这样的姿势不声不响地抱了几分钟。然后分开。
我想亲亲她的脸,但是她拒绝了。
“小北,要是你再长大十岁该多好?你不是十七而是二十七……我想那我一定会爱上你。”
“我十八了,我马上就过十八岁生日了。”
“可我要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能给我安慰,给我安全感,你明白吗?你是个好孩子,但你和他的差距有十年,十年!”
被人拒绝的打击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到底有多大?那一整天,我一直坐在铁皮房子里,对着天花板发呆。其实也没怎么伤心,只不过有点不知所措而已。我抽了六根“红梅”香烟,然后跑到便利店里买了啤酒,一口气喝下两筒。在我赌气弄断了我的小梳子以后,终于恍然大悟。遂穿了件棉衣冲出房子去找舅舅的工人们一通神侃。“你满开心的样子,好像。”他们这样说我。我报以一笑。生活有时候真是说不清楚,不开心的人脸上其实也可以有笑容的。
酒劲被风吹散后,我重新回到院子。只身一人,空陌感陡然滋长,委屈再次充溢心灵。我在院子里找小白猫,也许抱着它会好过一点。但是小白猫不见了。我着起急来,一边大喊它的名字,一边乱翻场院里的东西。但是没有用,直到我筋疲力尽,小白猫也没有出现。我一屁股坐在钢筋堆上,大声地抽泣起来。连小白猫也不要我了。若是平常,它应该在洗手池旁睡觉才对。哭声久久无法停住,像是要把眼泪一次哭干似的。也许这次哭完,我真的一辈子都不用哭了。小白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太冷,它想要找个温暖、衣食无忧的家呢?还是它也恋爱了,和其他的白猫散步去了(当然和黑猫、花猫散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在猫的世界里应该没有什么种族概念)?再不就是它死了?一出门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汽车,或者被猎狗追得走无可走,又或者吃了被鼠药毒死的老鼠……无论小白的结局怎样,总之它是不在了。也许几天后它在外面受了打击,重新回到这个小院子里也有可能。但是现在,在我得知风蓝根本不喜欢我的这个下午,它不在我的身边。我用温水泡了一条毛巾,不停地擦拭我的双眼。不管用,泪水还是急冲冲流下来,好像我真的有什么伤心事似的。两个小时后,我以最大的毅力止住哭声。镜子里的我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健康与天真。我像是软体动物一样,脱去了光彩奕奕的外皮,现在只剩下枯槁的内部残骸,再也经不起任何的伤害与打击了。
天淡风蓝。空气还是温馨宁静的。我一点点宣泄尽了所有的情绪。到后来,我终于体会到原来风真的可以是忧伤的。忧伤的风里,谁家屋檐下的风铃声悄悄送来,铃儿铃儿……一直响到薄暮时分。风铃选错了季节。可没谁能指责它。
九
工程真的要结束了。工人们走了十之八九,材料器械也纷纷退场。舅舅和他的得力干将们整天缠着项目部的领导要钱。项目部却不肯轻易付款。有几次甚至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一个大咧咧的工人用棒子打伤了项目部技术主管的脑袋。我们负责的那段人行道因为当初二灰垫层没压密实,现在有部分沉陷。剩下的所有人都堆在那一小块工作面上拖拖拉拉地进行维修工作。舅舅在附近的学校里雇了几个大学生帮忙赶抄资料。日子每天就是那样过。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我的十八岁生日。过了这一天,我就正式加入成人的行列。从今后我也是个真正的男人,要勇于承担生活的压力,首先,就再不能因为失恋而哭鼻子了。
同一天,舅舅从项目部讨回了最后一笔人工费。出于感谢,他请项目部的所有领导以及以前给予过我们很大帮助的技术人员一起吃饭。吃饭的场所选在观前街的一家大型火锅城。我作为他的外甥,也被带去作陪。观前街真的好漂亮,即使在舅舅的小轿车上,透过玻璃窗,也完全能感受到这条街道的繁华。灯光渐欲迷人眼,每一家店铺里无不热闹非凡。
酒桌上,宾主说着稀奇古怪的话题。我听不懂,也完全没兴趣听。我自顾自喝着啤酒,喝到百无聊赖便跑出宴席,在酒店大厅的舞台上参加节目。飞飞镖和夹乒乓球我都很擅长。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和同学比赛这些游戏。玩到满头大汗我才回到酒席上。此时酒桌上的气氛已经十分热烈,大家频频举杯,开怀畅饮。那个让我看过他女儿照片的技术员给我倒了杯白酒,非要我一饮而尽。我推辞不过,只好勉强喝了。一道辛辣的液体沿着喉咙直冲而下,五脏六腑全都热了起来。
世界模糊了。笑声,劝酒声,笑声,劝酒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在飞速地旋转,旋转……脑袋里嗡嗡作响,似乎有个微型木工在我的大脑里锯我的神经,还不停地唱着什么,唱的没准就是他家乡的乡戏。我想把他赶出我的脑袋,但我做不到。我绝望了。我甚至感到了死亡的来临。
我再次梦到了山崖顶上的那个教堂。教堂里,我在尖声歌唱的修女以及穿黑色礼服的祈祷者中找到了风蓝,我拉着她的手跑下山崖。中途她脚扭伤了,我背着她。我问她,我背你一辈子好不好?她说好。我们一步步走下山去,山下阳光普照,天淡风蓝。我们在阳光中共同倾听一首歌,周杰伦的歌——《以父之名》。
“微凉的晨露,沾湿黑礼服,石板路有雾,父在低诉;无奈的觉悟,只能更残酷,一切都为了通往圣堂的路……”
一首《以父之名》结束,我从梦中醒来。看看手表,离吃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我躺在一个小小的、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穿着不属于自己的睡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油画中一个裸体女人手捧瓷瓶在沐浴。灯调得很暗,房间里朦朦胧胧的,所有东西都处于可怕的阴影里。我在哪?我全然搞不清楚。脑袋疼得厉害,大概脑袋里面真的有什么东西被锯掉了。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她头发长长的,凌乱地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她的眼睑上和鼻翼两侧都擦了银灰色的亮粉。她的手中端着一杯开水,指甲红通通的,让人感觉不安,好像她端的不是开水,而是经女巫调过的药水似的。一见到我坐在床上,她立刻走过来,宽松的睡衣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哟,醒啦!来,喝水!”她说,一边把水递过来。
“你是谁?我在哪?”
“在哪?不会真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我更迷糊了。
她没有回答我,把水杯放在床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在我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床立刻塌下去一个坑。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她轻轻点两下头,像是在确定什么似的。然后她问:
“你今年多大?”
“我十八。”我说。
“十八……嗯,才十八。做那种事满厉害的嘛。”
“做哪种事?”我问。
“能是哪种事?”她进一步贴近我,几乎坐在我的怀里了,“两个小时前你舅舅把你送到我这,让我好好服侍你,你忘啦?”
“那我们……”
“对呀!做过了。所以说你满厉害的。”
“砰”的一声,我身体里某一个地方的发条断掉了,我浑身脱了节似的瘫软在床上。我感觉到浑身在发抖,尽管屋子里一点都不冷。我抖个不停,抖得连骨节都在咔咔作响。我抱着毛巾被捂住嘴,闷头哭起来。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伤心,总之眼泪大滴大滴地滑下,拦都拦不住。
那女人愣了一下,什么也不说地看着我哭了一会儿,然后跪在我的头旁边。她的身上有股很浓的香味传来,让我绝望的是,我的身上居然也有这种香味。
“哭什么呢,你这孩子?”
她低头看我的眼睛。我不理她,把头埋在枕头里,继续哭。
“是不是有女朋友?觉得对不起她?”
她又问。我还是不理她。但是她的这句话让我找到了我伤心的原因。我想起了风蓝。我的心中扯起一阵难以遏制的疼痛。
“别哭了,像个男人好不好?有什么呀,几分钟而已。我们之间又没有感情,我也没让你娶我,我收了钱的……”
我不哭了。
我腾地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让我永生难忘的屋子。很快,我在另外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我的舅舅。我跟他说我要回去。他想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来抽了。他又递过来一支。我又抽了。然后我们一起出来,在楼下的一个柜子里找出我们的衣服穿好,慢步踱出楼门。
街上很冷。舅舅把自己的皮衣脱下来,裹在我孱弱的肩膀上。我们彼此都没有提到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并肩走在深夜的大街上。在走回工地的时候,我们借着路灯光一间一间地看工人们居住的铁皮房。
“小北,你觉得舅舅是坏人吗?”
第一次听舅舅用这种语气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跟你说小北,舅舅不是坏人。这些工人实在是太苦了,他们住的地方,连牛马都不如。但我不是不想对他们好,我是要他们知道,这个世界,钱是多么的重要。苏州是天堂,但我告诉你小北,苏州是有钱人的天堂,穷人休想在这里找到落足之地。”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同样是第一次,我觉得我和这个人离得好远好远。一个被铜臭熏黑了心肺的人,他怎么配做我的舅舅。早知道会发生今天这一幕,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他踏上南下的火车。我捏紧了我尚且稚嫩的拳头,这一拳即使现在不挥出去,迟早也要挥出去。我的拳头会变硬,我的身体会变得强壮有力,我迟早要用我的手打在所有像我舅舅一样的人的脸上,让他们知道其实钱并不是区分高低贵贱的唯一标准。舅舅又点燃一支烟。我伸手从他要了一根,两个人蹲在铁皮房对面,满怀心思地抽起来。最后我说:
“舅舅,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明天我就是成年人了。”
“哦,是吗?生日快乐!”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一脸真诚地说。
我把皮衣丢还给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十
在离开苏州的那一天,我在车站前的电话亭打电话给风蓝。声音响了五下,风蓝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喂,谁呀?我正上班呢,什么事呀?”
“风蓝,我是小北,我要走了。”我呜咽着说。
“小北啊,走,你去哪啊?”
“杭州。风蓝,我有件事想问你。”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眼泪渐渐地涌了出来,美丽的江南城市在我的眼睛里开始潮湿、跳动、模糊,最后变得支离破碎。
“小北,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太小,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反正,反正现在……风蓝,我也再没有资格爱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你哭了么?别哭,小北,你不是说过的吗?永远不要哭。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谁会在下一秒喜欢上你的笑容。你是好男孩子,你在哪?我去送你吧!”
我轻轻挂断了电话。用手背抹去腮边的泪水。我看见舅舅拿着火车票从站台里走了出来,我拿起地上的行囊,毅然地向他走去。
在十八岁的第一个月,我穿了条肮脏的牛仔裤,上身套一件米黄色套头毛线衫,跟在舅舅的身后去了杭州。我走的那天,苏州晴空万里,天淡风蓝。世界贸易博览会即将在这里举行,大街小巷彩旗飞扬。号称天堂的苏州,有很多平凡的人生活在这里,他们也很快乐,他们也是天堂的子民。
我十八岁了,也许我真的应该长大了。我相信,只要我还带着理想,就一定能够重新找到天淡风蓝的城市,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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