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和那自称文雀儿的女子其实去的快捷,这一会功夫,离开王家宅子有一里多地了,月亮已垂落西山,天色漆黑,按说要跟着那两人行踪,殊非易事。王方旋飘出王家院墙外,却仍好整以暇,不急不躁,只似寻常郊游般行走在空寂无人暗黑的街道上。他自见那两人后已用气机锁定他们,他们身体中的气息流转,已全在他观照之中,莫说是一里之外,便是十里二十里,他也能寻着他们的气息,追踪他们的行迹。
三人两前一后,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早已出了府城界面,周边大片稻田,快要成熟的稻谷香气沁人心脾。天色也已擦亮,早起的农人三三两两拖曳农具急匆匆奔向田地。成都府城并周边地面地势平坦低洼,又四面围山,整年无风,雾气散不出去,弥漫天地,有所谓雾锁锦城之说。这其中最为妖娆的又是这晨雾,稀薄白雾如薄纱般四面萦绕,雾中稻浪平整,蛙声依稀,行人面目模糊、各不相识,都只管走自己的路,如往古生人之初一般。此种景象,又隐淡漠仙机,又滋盎然生机,王方旋在山中时哪里看到,就定中所见也无此景,他步行其间,身快心悦,双袖飘飘,又迅捷了几分,与那对男女距离拉近了些,只有约莫半里光景。
那二人却也警醒,他们只往偏僻少人小径上走,且走走停停,不时来回观望,看身后有无跟踪。王方旋只是不理,他用了藏气之法,莫说是离那二人还有半里之远,就是走到两人身边与他们同行时,他们也只是无知无感,就好似没看到王方旋一般。其实并不是没看见,是看而未见。
原来除了眼耳鼻舌身意普通六感外,人还有一种禀天地而来无法言说的另一层感知,使人冥冥中可观照自身周边境域,察知其中细微之处,避险趋夷。世人千奇百样,有对此层感知极为敏感的,不但能预知危险甚或会察知自己的生死大限,有愚钝的,则于此层感知无知无觉。但不论是敏捷的还是愚钝的,若是这层感知被遮蔽了,就只能懵懵懂懂一头撞进叵测命运。
此层感知,道家称神光,佛家称阿赖耶识,遮蔽这层感知,《素问》有云“神既失守,神光不聚”,《入楞伽经》则说“此如来心阿梨耶识如来藏诸境界,一切声闻辟支佛诸外道等不能分别”,说法不同,其理实一耳。王方旋自修行六字教以来,于天地气机感通良多,自然领悟藏气之法,能将己身隐入混沌万物之中,反面而言,就是遮蔽住了前面两人的神光或阿赖耶识,此时的王方旋,在哪两人眼中,就如路边的树、天上的云、身边的依稀雾气,看而无感,是为不见。其实王方旋功力尚浅,还藏不住心中杀机,若功力精进至极深境界时,他便走到那两人眼前举剑杀了他们,那两人还会是无知无觉,至死都不会明白是谁用什么方式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那两人几番探看,并未察知身后有人追踪,遂放心前行,又走了半晌,已届正午,天气闷热起来,那黑衣男子早摘下蒙面黑布,却也是个俊秀后生,他又将黑衣脱下,只穿着件白麻布对襟短褂,饶是如此,还是不停的擦去额头汗滴。在经过一处集市时,文雀儿买了把团扇,这时也禁不住热,不停扇着风。她却爱美,早在路上时尚偷空涂脂抹粉打扮一番,但这时天热汗气蒸发,洗去脂粉,一张脸不免粉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的脏,她却也不知,兀自扇扇扭腰摇曳而行。
又行一会,到一处三岔路口,道旁一溜茅草顶茶铺食肆,供过往行人歇脚休息,解渴吃饭。文雀儿走的饿了,强拽着那脱去黑衣的后生,走进一个热食铺子里,要了两碗汤食馄饨,两人对面坐在一张脏兮兮桌旁,用小勺稀溜溜捞着一粒粒馄饨吃。王方旋虽一路行功,心生凉意、暑热不侵,心中也无饿意,但远远看那二人吃着馄饨,也不禁感到一丝口渴,转身进了旁边一家凉茶铺子里,要了碗凉茶。待端上来时他见一个粗黑瓷碗烧的疙疙瘩瘩,肮脏不堪,茶水里又只飘着两片大茶叶子,其余全是茶梗,终究喝不下去。微微摇头,轻叹一声,突然听到有人道:“这一对狗男女倒能下得口……如此天气,还吃的什么热馄饨!”
他心下微动,循声看去,对面一个米酒铺子里两人对坐,喝着浸凉米酒,眼光逡巡,只向前面吃馄饨文雀儿两人看去。这二人一胖一瘦,瘦的精干,胖的魁梧,都穿一身明茶褐布袍,头带四方平定巾,挽起袖子,不时擦拭头上汗滴。两人腿边,各放着一个包袱。看他们行束,像是过往行商,但王方旋见他们腰下鼓鼓,似乎都携带兵器,眼光内敛,露出的手臂筋骨遒劲,显然是会外功的练家子。就听那瘦子压低声音道:“赵二哥轻声。那小鼈龙和文雀儿也是江湖走惯的,莫要被他们察觉了去。”
胖子低头又喝了一口米酒,嘟囔道:“罗兄弟也是多心了。咋们也跟着一个多时辰了,这对泼男女无知无觉,如何能发现了?”他虽这样说,还是压低话头。瘦子也不再说,只是向他摆摆手,两人再不说话,只是低头牛饮米酒。
王方旋心中一凛,寻思他们二人原来也是跟着文雀儿两人,已有一个多时辰了,自己却怎没发现?或者他也早被他们盯上了?又一想不会。一则看两人模样,与他只是隔路对面而坐,对他这边连眼角余光也没窥过来一下,显是不曾察知;二则他那藏气之法,虽然只针对文雀儿两人,但余波所及,这一路人一切他碰到的人,虽不会也拿他当树木云气,却也只将看他做偶遇路人,并不会特意重视。对于自己的功夫,他甚有信心,心中只想,却有意思了,胖瘦二人缀着那对男女,是要找那花三娘么?这两人又时什么来历?越想越是好奇,决意要跟下去,看事端发展。
他虽对自己功法有极大信心,也是加了几分小心,藏气之法又罩了胖瘦二人。
只这一时,文雀儿两人也吃完了馄饨,收拾起身顺着三岔路其中一个岔口走了下去。胖瘦二人也慌忙放下酒碗,付账跟了过去。王方旋却仍是不动,看这两人追踪身法,并不会什么藏气之术,却能借着偶过屋角及树木大石等,遮住身形,避过文雀儿两人不时回望眼光。他不由心叹,江湖伎俩中有些巧妙法子,也与道家术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呢。看这四人前后走出小半里路,起身待要付账跟了出去时,突然想起,自己身上并无半文钱。
他自入青城修道以来,以往下山回家,都是由黑鹤玄和子负着飞到阆中城外无人处放下他,回山时呢,自有仆人将被服衣物粮食运到山下,白猿秋湖子力大,一并提了背回山中,而他仍是在阆中城外无人处等着玄和子来负了他回山。这近十年里,从没有单人在路上独行过,没有用钱处,也就没在身上带过钱。这次下山,救了黄娥,住进王方经宅中,若要回家时自然有仆人跟着打点行程,不想他夜中一时起意,跟着文雀儿两人走了这一路,又一差二错在茶铺里要了碗粗茶,虽然一口没喝,茶钱也便宜,不过半文而已,但付账时身上却连半文也无。
以他本事,用个藏气法,自可在别人不察觉中无声无息走了,但看那卖茶母子,妇人愁苦已见老相,孩儿却不过八九岁一个傻憨小子,终究是少年人脸薄,忍不下心就这样走了。其实那妇人孩儿还并没有像他来讨要茶钱,但他却觉得那两人眼光只是在他身上闪烁,似乎知他无钱付账一般。一时面红耳赤,扫遍全身,只有大牙小牙,却是不能离身的,余光又看到腰下挂着的绿玉,咬了咬牙取下绿玉,抛给卖茶妇人道:“今日出来没有带钱,先将这玉压给你。仔细收着,至迟明日此时我便回来付了茶钱赎回此玉。这玉出了差错,我决饶不得你们。”说罢转身即走,浑不理妇人诧异眼光。
绿玉本是黄娥所赠,也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个礼物,不想只半日时间,就压给了卖茶妇人,他又气又急,心想那卖茶母子贫贱粗鄙,如何见过这般贵重物品?茶钱不过半文,绿玉买了她那茶铺也说不得有余,这种便宜生意,谁都算得,想来那妇人必然弃了茶铺带着绿玉躲了起来。道旁偶遇,不知那妇人姓名底细,她若躲起来又去哪里寻去?玉若丢了,以后碰到黄娥她问起来时如何回答?怕不让她看小了,只以为他是个不经事莽撞无知小子。
心绪翻腾,越想越是悔恨,只想转身回去问那妇人讨回玉来,但终究是身上没钱,他也拉不下面皮担那白吃卖茶母子一碗粗茶的名声。心里发狠,脚步只是加快,便如疾风吹过的一朵白云,在路上急速飘行,很快就超过了胖瘦二人,又一会儿掠过文雀儿两人身旁,尚只是向前,不消半个时辰,竟将这前后两拨四人远远抛在身后。亏得他用了藏气之法,急速掠过这四人身边时他们仍是无知无感,至多感到一阵急风刷过耳边,只以为天气异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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