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慧芹(一)

丫头慧芹(一)

                                1

慧芹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桂儿的死状，变形的脸盆一般大的脸……

慧芹并非第一次见死人。六岁时她亲眼目睹母亲病死，可那时她没觉得害怕，因为打记事起，母亲就常那么躺着。偶尔依着枕头，一边做针线一边与父亲说笑。

“躺着吧，别做了。”不多会儿父亲就会提醒。母亲便听话地躺下，闭了眼继续说笑，直到有一天不再出声。

“你妈睡着了。” 父亲并不惊慌，他也许担心吓到女儿，也许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慧芹真的以为母亲睡着了，以至于从那时起，她把死与睡觉当成了一回事。

“一个长一个短罢了！” 姑姑也这么说。在父亲“睡去”后，姑姑摸着慧芹的手，哀哀地看着她说: “只是可怜了你了，慧芹，14岁就没了爹妈……”

没了爹妈的慧芹，进周家做了使唤丫头，同进的还有大她两岁的桂儿。一个屋子住了半年后，伶俐手巧的桂儿被挑去伺候大太太。慧芹没学过针线，也不大会看眼色，依然留在厨下，给刘妈打下手。

慧芹打小没怎么做家事，唯一的长处是读过书认得字，丫头们需要的本领她一样也不会。

“女孩子读书明理最要紧。”父亲常说。

“将来迟早要嫁人，针线总该学一学的……” 母亲软软地反驳。

但父亲很坚持: “有学问的女子不看眼色也有饭吃，慧芹将来要做女先生，不伺候人!”

母亲便不再说话。

“你爹爹临死都不放心，怕你受委屈。可眼下这世道，伺候人的活儿都抢不着。要不是周家太太可怜你孤苦伶仃，像你这手笨的丫头，人家是不要的。唉，人争不过命，你本来也……”

姑姑止言，换成了一声长叹。

慧芹理解。她一个穷教书的遗孤，无富裕亲戚可投，做个女佣已经是不错的出路。她女校的一个好友，父亲死后便被后母逼着嫁了个将死的老财主，比起来她算是幸运了。

而且周家对仆人并不苛责。何况还有桂儿这样一个好伙伴，姐姐一样地帮她。

她教会了慧芹针线。从纳鞋底到做棉衣，慧芹已能做出些模样，只是比起桂儿，精细不足，尤其绣花，慧芹自忖一辈子也绣不了桂儿那样的精美绣品。

慧芹用绣巾蒙住眼，强迫自己不去想桂儿，可桂儿的脸像西洋镜里的画片，一张张地过去转来，而最清晰的总是那张惨白的肿涨的脸。

突然，这脸飞速旋转起来，带着刺耳的“嘶嘶”声，直冲她扑过来。

“啊！” 慧芹一把扯掉绣巾，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但那“嘶嘶”声依然不绝于耳，她的心突突地撞到了胸口，惊惧地四顾，只见暗黑的炕那头，被子一起一伏，原来是刘妈在打呼噜!

窗纸忽塌塌地响了几声，慧芹不由裹紧了被子，是桂儿在敲打吗？那口井就在墙外，是不是桂儿的魂魄来了？!

慧芹越想越怕，她不敢闭眼，她披上衣服，一直坐到了天亮。

                                  2

“慧芹，大太太叫你过去一下。”

慧芹正梳着头，她最后理了下额前的刘海，将辫子甩到背后，直奔正房。

大太太肥胖的身子堆靠在贵妃榻上，见慧芹进来，她慢慢放下水烟，将慧芹上下打量一番后，说:

“听说你是教书先生的闺女，应该识文断字吧?”

慧芹忙答应“是”。

“礼仪廉耻的规矩我就不说了。少爷马上就回来了，你跟刘妈从今天起，去静得轩服侍吧。”

慧芹心里不禁有些欢喜，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屋子了! 远离那口井，也许就不会再做恶梦了。

而且要去的地方是静得轩，刘妈说那是九曲镇最漂亮别致的院子，不仅有奇花异石，还养着五色斑斓的大金鱼，整个院子都是照着老爷在苏州做生意时住过的宅子修建的。

但慧芹没见过，因为那是周老爷的书房，没人可以随便出进。周老爷去世后，只有云路少爷偶尔住，但少爷大半年在南方，很少回来，她进周家一年多，也只见过一次，但也只是个背影——一个穿着洋服的匆匆穿过花厅的颀长背影。

“周少爷小时候比小姐还生得秀气，” 刘妈说，“就是淘气得很，常跑厨房这里玩面团，扑得满身满脸都是面……”

慧芹不关心这些，她只盼望赶紧离开厨房院，离开吞了桂儿的那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