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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路一天都没露面儿,慧芹送了两三次茶饭,高呼低叫了十几声,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慧芹记得周云路吩咐过不许人打扰他看书,可并没说不吃不喝呀?八成又偷偷躲在密室里惆怅哀伤呢,真是个多情的人,戏文里的梁山伯也不过如此了。
可总没动静也不是个事儿,她好几次想进密室看一眼,可一想太太昨天的问话,她就犹豫了。既然没有非分之想,还是避嫌的好,反正一天也饿不死人,何况少爷清清醒醒的,只不过想一个人清净一下罢了。
次日清早,慧芹刚洗完脸,刘妈抱着叠得齐整的衣服篮从周云路的房间出来。
“慧芹,今天你还得帮我洗,我手指实在疼得不行。”
慧芹答应一声,每到秋凉,刘妈的指关节就肿大,做饭都不那么利落了。
慧芹并不嫌恶这个活儿,周云路本来爱干净,大冬天也天天洗澡,衣服几乎都像没怎么穿过的,洗起来很省力。慧芹把衣服放进水里,正要打肥皂,忽然发现水里有一缕泥黄色迅速晕开。
“怎么会这么脏? ” 慧芹嘟哝一声,她提起衣服,发现衬衫和裤子上有一片片的泥渍,显然已经初步清理过了。她问刘妈:“刚才见少爷了吗?”
“没见,还在内屋睡着了吧?”
慧芹心想,相思使人愁,少爷伤心无法排遣只能闷头大睡了,可是这泥是哪儿弄的?少爷莫非梦游了?她拿起刷子细细刷起来,忽听有人喊她。 慧芹抬头,是大太太房里的丫头兰仙,慧芹心里咯噔一下,问道:“什么事?”
“刚才你姑打发人来,说你姑父没了,求太太放你回家帮忙。”
慧芹赶忙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说:“我这就走!” 她匆匆站起身,边往自己屋里走边说:“你要是有空,帮忙把少爷衣服洗了吧!” 兰仙轻快地答应一声,挽了袖子走到盆边。
“慧芹!”
慧芹闻声回头,见周云路头发半湿,穿着西式浴袍立在书房院门口。
一天没见,周云路竟像个生了大病的人,脸色惨白,两颊深陷,神情疲惫到了极点。平日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仿佛连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妈,快给少爷热点儿饭!” 慧芹下意识地喊道。
“不急!呆会儿再吃!” 周云路道 。
“你先进来一下。” 周云路无力望着慧芹,眼睛里透着一丝焦急。
慧芹跟在周云路身后,她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异样,待走进书房,才回过神问,“少爷,你的腿怎么了?”
周云路不说话,径直推开书架后的密室门,弯腰钻了进去。慧芹立刻意识到周云路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讲,她紧随跟其后,回身将书架推回原位,关上了密室的门。
密室内点着一只蜡烛,墙上的黑白相框在烛光里显得有些恐怖。蓦然,一张女子的脸攫住了慧芹的心。
陈兰小姐!
就在座椅的上方,她看到了陈兰小姐的相片,短发齐肩,微笑着镶嵌在紫黑木框里。
慧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坐吧!” 周云路道。
“出……出了什么事?” 慧芹颤抖着问。
周云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慢慢坐下,无力地将右腿伸直搁在面前的方椅上,说了句:“我受伤了。”
“怎么会?”
“差点儿埋里面!” 周云路苦笑了一下。
“哪里?” 慧芹一头雾水。
“下面的暗道塌了!”
“这下面有暗道?” 慧芹惊道。
“现在没了,本打算再用它一次。” 周云路双眉紧蹙,咬牙将腿从椅子上搬下来。
“腿要紧吗?要不要找个大夫……” 慧芹担心地问。
“不要紧,给石头柱子砸了一下,应该是没断。”
“那我告诉太太去。” 慧芹转身要走,周云路一把拉住了她,用一种近似请求的语气道: “坐下,我有话要说。”
慧芹有些无措地坐到椅子上,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周云路神情异样,“少爷……”
“慧芹,你怕不怕死?” 周云路盯着慧芹的眼睛问。
“什么?” 慧芹被问呆了。
周云路一拍自己的脑袋, “别怕,我是想求你办件事。”
“求我?”
“嗯。” 周云路点点头,似有为难地说:“ 此事紧急,关系到几十万人的性命。共产党组织遭到了破坏,我考虑了一晚,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刚刚听到兰仙说起你姑父的事,我想……”
“什么事情?”
“让你送城防图。”
“什么是……城防图?送到哪里?”
“刘西山城防工事地图,送到吴家窑。”
“解放区?”
“对。”
“听说封城了,我……” 慧芹紧张地望着周云路。
“女人可以进出了。少昶说城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刘西山怕老百姓暴乱,已下令允许各关卡放行,但只限妇女。”
“不搜查吗?”
“肯定搜查。”
“那……” 慧芹脑子里出现了被婆子们搜身的可怕情景。
“从九曲镇出去要过三个卡,其中一个是少昶监管,另外两个要自己想办法。只要出了南关往前走,翻过黑柳坡就到了。”
“你……敢不敢去?” 周云路问。
慧芹心里打起了小鼓,她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但除了十岁时跟着父亲去过两次汾城,再没出过九曲镇,更不要说独自走路。
“我……我怕我做不好,万一……” 慧芹忐忑道。
“谁都会怕。陈兰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和你差不多大。那时还是鬼子封锁时期,她说她把情报送到时,人都瘫软了……”
“周小姐她……” 慧芹望了望墙上的照片。
周云路没有回答,他扶着椅背起身,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照片,喃喃道: “我不如她,我早该……”
周云路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他转头望着二太太的遗像,继续道:“我是个不成器的儿子,连母亲的仇都没机会报……”
母亲!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慧芹。她想到了自己,对于母亲,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没用的人!
“少爷,我去送!” 慧芹道。周云路的眼睛从画像缓缓移向慧芹,他神情冷峻地说:“此事需要胆量,却又不能只靠一时之勇。你真的决定去吗?”
慧芹脑子里闪过母亲、二太太和陈兰的脸,她认真地点点头。
周云路深深凝视着慧芹,似乎要确认她的决心是否够坚定,少顷,他举起蜡烛走到书桌前,从柜子里取出一卷纸,对慧芹道: “来,看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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