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慧芹(八)

丫头慧芹(八)

1

慧芹发现，自那天陈兰小姐来过后，周家仿佛到了年关，一派的喜气。

周太太忙着与各房商议，似乎已在筹划婚礼事宜。云珠小姐是最急的，一有机会就催着哥哥 “娶兰姐”。

刘妈倒是平静，来回就那一句:“早该完婚了。”

其实，慧芹也很盼着陈兰进门，陈兰来做周家的少奶奶，这是多么可心的事情。她那么和气，让慧芹想起温柔的桂儿。那晚，当陈兰拉着她手时，慧芹心底一热，差点喊她“兰姐”。

最让慧芹开心的是，周云路那个怪脾气的家伙，在陈兰小姐跟前，居然乖顺得像个小学生。想到此，慧芹不禁笑出了声, 她得意地说:

“刘妈，等陈小姐嫁进来呀，看少爷怎么耍大刀，那时候，我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话不假。陈小姐就是老天给少爷预备的，除了她，谁都把不住少爷。这小姐从小就这样，又刚强又大方，待人和气，却镇得住人心。

二太太在世那会儿，两家人来往多，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不过我们那时都以为她是位少爷！”

“为什么?” 慧芹问。

“陈太太没有儿子，总把小姐打扮成男孩，后来小姐念私塾，那起凤书院又不收女孩，索性陈小姐就装成男孩，就像戏里的祝英台那样。”

“哦，然后就遇到了梁山伯周少爷?” 慧芹笑说。

“可不是怎么的。不过两个人也真是般配啊，从来都没闹过吵过，唉！若不是周家接连出事，少爷和陈小姐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出了什么事？” 慧芹问。

“唉，提起来就难过。那一年啊就是周家的大灾年，先是二太太……然后是老爷。”

“二太太？怎么了？” 慧芹眼睛瞪大起来，她一直好奇，都说小老婆恃宠而骄，可周家人提起二太太没有不敬的，可又都避讳提起她的死。

“那年，南方回来的伙计说老爷病的不轻。大太太当时照顾着这里的买卖，脱不开身，少爷恰好又去了包头，于是派了二太太去伺候。

谁知刚走到南京地界就遇到了鬼子，二太太生得漂亮，鬼子一见就起了歹意。二太太看脱不了身了，就命跟着的伙计逃跑报信，自己跟鬼子拼命，二太太烈性啊，她硬是用簪子戳瞎了一个鬼子的眼睛，结果……死得那个惨哪！”

慧芹听着，不由牙关紧咬，掌心被弯曲的指甲扎得生疼，她想起了她娘。

虽然父亲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她，但她早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她娘曾被鬼子掳走过。回来时浑身是血，是父亲和几个人从炮楼里抬出来的。

父亲为救母亲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但是母亲却再没有站起来。

刘妈继续道: “老爷本来就病着，听了二太太的事，当时就吐了血。等少爷赶到南方，老爷已经过世好久了。”

“该死的鬼子！” 慧芹咬牙道。

“少爷可怜啊！一天内父母双亡，你说它这是什么世道！”

慧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她知道失去父母的痛苦。

“老爷一死，两个人的婚事就搁置了。后来陈家去了香港，据说陈小姐没跟着走，可半年后，突然就没了踪影。大太太着急，赶紧差人找少爷回来，可到处不是打仗就是封锁，怎么也联系不上少爷。”

“那陈小姐去哪里了？” 慧芹问。

“别提了，当时传得那个邪乎，说当了共匪，被砍头了！你说少爷能受得了吗？一听就疯了！几个月不说话不出门，差点儿就没命了！”

慧芹突然对周云路生出了极大的怜悯。这个表面冷酷傲慢的周少爷，原来竟经历过和她一样的苦。

不，应该比她更苦，他还曾失去过恋人。慧芹虽然没有过感情经历，可是她明白，那可能比失去亲人还揪心，祝英台扑进坟墓那一幕，她是看过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眼睛里的光亮便消失了。

2

不过奇怪的是，在全家都在为周少爷的好事兴奋忙碌时，周云路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不仅不张罗，反而去呼市了。

而陈兰小姐呢，也没再来周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慧芹想问云珠小姐，可又开不了口，毕竟她是个丫头。但是她真的很想看见陈兰，因为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去平民小学做先生。

也许陈小姐只是随口一说吧？芹心里有点闷闷的，她一颗一颗地丢着鱼食，心情像鱼儿扑腾出的水花一样，乱纷纷的没个形状。

突然，一股烟味儿钻进了鼻孔，脖子后似有粗粗的呼吸声，慧芹吓得一扭头，等她看清来人，却不由愣住了。

站在她身后的这个人，穿着一身稀松趿拉的军服，帽沿瘪瘪着，若不是腰间扎了条旧皮带，那松垮的衣裤随时都可能哗然委地。

“秦少爷?” 慧芹惊道。

“怎么样？精干不精干?” 秦少昶拍拍皮带，扯了两下衣角，臭美兮兮地问道。

慧芹正要说“难看”，云珠小姐的爆笑声从小石桥上传了过来。

“这是打哪儿拣了身破烂啊，活像二战区吃了败仗的兵痞子，笑死我了，哈哈！” 云珠一边走一边指着秦少昶笑，还不停地跺脚捶胸，慧芹看她的样子，倒比傻了的秦少昶还可乐，不禁捂着嘴一起笑起来。

“咋？这可是刚发的城防队衣服，一般人还弄不到呢！” 秦少昶得意道。

“啥城防队?” 两个少女同时问。

“九曲镇城防队啊！” 秦少昶紧了紧皮带，神秘地说，“哥哥我很可能要走运了，省城建四围联防，九曲镇是最重要的一关，刘军长昨天下令，所有16岁以上的男人都要参加城防，不仅有军饷，还能当官，直接就是排长，哥哥我第一个就报名了，嘿嘿！”

“蠢货！” 云珠小姐鄙夷地说，“刘西山把你们当炮灰呢，解放军一路都没败过呢，迟早打进来，就你还做梦当官儿呢，傻蛋一个！”

“哎，别瞧不起我，那省城的工事你们是没见过，比以前鬼子修得炮楼都结实。看着吧，等哥当了九曲镇城防司令，你们都得求我，没我的条子，你进不了省城！九曲镇都别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