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年了,梦萦魂牵的三十年!明天就可以见到他了!碧瑶抚摸着自己清瘦苍白的脸颊,几条细细的鱼尾纹牵在眼角。老了!碧瑶一阵怅惘。“他会不会嫌弃我?”碧瑶心里一阵恐慌。
小雨叩窗,一晚无眠。
不到天亮,碧瑶就起来了。照照镜子,感觉气色很差,心里又隐隐不自在起来。她拿出那件旗袍,那件搁在箱底的旗袍,虽年代已久,但当年的好布料,好做工,加上她精心保养,华美依旧。
旗袍穿身上,她拿起那只珍珠簪子,只在头发上那么轻轻一挽一插,镜子里女人就如古旧的画里走出来的,娉娉婷婷,清丽婉约。碧瑶望着镜子里的女人,一时间有些恍惚。三十年的岁月隔着镜子,在这一刻交汇。
敲门声响起,雇佣的司机在催促了,碧瑶定了定神,转身出门。
她脸颊发烧,心如撞鹿,连她自己也诧异,50岁的老妇,心如止水了几十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失了方寸?是他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说还想她念她起?是他不顾越洋电话的昂贵,日日与她道晚安起?是他说,有要事,要回国探亲起……
2
终于下车了。尽管隔了三十年,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也老了,发福了,但当年的英挺仍旧,脸上多了沧桑。
矜持使她抑制住想要拥抱的冲动,她只是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手掌温暖厚实绵软,一如当年。
四目相对,碧瑶泪眼朦胧。她没有想到,此生,还能活着见到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先吃饭吧,咱边吃边聊,把几十年想说说不了的话都补上!”男人的中国话已经不地道,但碧瑶如闻天籁。
“天哪!你怎么搞的?”碧瑶一边惶急地擦着旗袍,一边指责着不小心把汤洒在她旗袍上的应侍生。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会儿带你重新买一件,这件太过时了。”男人安慰着碧瑶,“还有你头上的簪子,也太老土,一并换新的!”
碧瑶抬头看着男人,“你不认得这旗袍和簪子了?”
男人漫不经心地摇摇头。碧瑶突然无情无绪。
“碧瑶,听说,你有位叔叔在省发改委当局长?”男人似乎饶有兴趣。
碧瑶点点头。“是的,但不常走动,自从你走后,我一直喜欢离群索居。”
“你这就跟不上时代了,亲戚嘛,越走越亲。什么时候,你带我去见见他?”男人眼神里满是恳求。
“你见他干什么?”碧瑶疑惑不解。
“我想回国投点资,据说,在中国,有关系好办事。”男人毫不隐瞒。
碧瑶沉默不语。男人看着碧瑶,温柔地倾过身来。“当然,我回国也是想你了!”
“见到我叔叔,我该怎样介绍你?你知道,我们当年的事,他全知道。”
“这个……这个……”男人一时语塞,气氛尴尬起来。
“碧瑶,我是对不起你,但我也是无可奈何,你知道当年我不出国,命都会丢。”
想起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那些没日没夜的批斗,碧瑶默认了男人的辩解。她不想再回顾男人走后,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臭婆娘”所遭受的心酸屈辱,九死一生。往事不堪回首。
“算了,不说过去了,你还没告诉我,我怎么向叔叔介绍你?”碧瑶凝视着男人。
“就说,就说,你的一个朋友,反正我在国外有新名字,又隔了几十年,你叔叔也未必认出我来。”
“朋友?”碧瑶自顾自地笑了。就为他离开时说的那句“等我”,她耗尽了三十年岁月;就为他说,她穿那件旗袍配那支簪子最美,她把这套衣饰珍藏了三十年;就为他越洋电话里的那句“想你”,她百感交集,夜夜难眠。现在,他一句轻飘飘的“朋友”,撇清了和她的所有关系。
碧瑶流不出泪,泪早在这几十年流干了。
“你为什么不能回国与我破镜重圆?”她不甘心,到底按下自尊问出这一句。
“这个……这个……时机不到嘛。瑶瑶,你放心,只要你帮我把这次投资的事搞定,我有了财力,就可以离开国外那老肥婆了。”
“李老板,请回吧!我可能帮不了你。”碧瑶缓缓起身,一个杯子被碰到在地,碎成渣子,发出冷冽的光。
“瑶瑶,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还单身是放不下我,要不,你先做我的情人吧,我老婆在国外反正也不会知晓。等我发财了,我就离婚。”
碧瑶端起一杯饮料,劈头盖脸地给他泼了过去。
碧瑶摇摇晃晃地出门,恍恍惚惚中,她听到了男人嘀咕了一句:“blockhead(傻子)!”
3
一回到家,碧瑶扯掉簪子,脱下旗袍。那个铁面盆里,火熊熊燃起来,片片黑蝶飞起,颗颗珍珠碎裂。火焰映照着她沉静的雕塑般的面颊。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三十年前,雨就这样下,三十年后,雨还在下,故事,却已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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