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的老娘走了,六子伤心的像丢了魂,整日整日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原本瘦小的身子,更加的佝偻。
六子的家乡有停灵的习俗。老娘断气后就被抬出房间,用矮矮的竹席围在堂屋的西侧。
第二天,六子的两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便从镇上租来了电冰棺,电冰棺在六子的堂屋里整整放了五天五夜。
六子时不时的偷偷瞄一眼电冰棺里的老娘,但只能看到被单上凹凸的轮廓,唯有一双没盖严的脚趾微微裸露,经过了几日的冰冻,已严的变形。乍一看去,似冰冻的鸡爪一样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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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不敢哭出声来,他唯有暗暗垂泪,他知道自己是不受待见的人。他怕自己的嚎声招来哥哥们的喝斥!
虽说是在自己屋里,但六子知道这幢二层楼是爹娘年轻时从垸外搬进垸内,辛辛苦苦几十年才积赞下来的。
十年前父亲去世时,为了照顾自己,顶着重重压力把这幢房子分给了自己,并叫来了德高望重的族人作证。并交代只有六子娘可以住着,一直到老,两个哥哥只能分到并排的两栋地基。
以前只有老娘会耐心地顷听六子像蚊子一样的的嗡嗡。他知道是自己的降生拖累了爹娘。
爹娘以前住在垸外,门前几十米就是大河,春天一涨水,河水就漫进堂屋,田里的收成也是十年九涝。
通往外界,唯有村子东边的渡口。生存环境的恶劣,再加上那个年代的高生育率,六子还没降生,一家老小日子就过得易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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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六子的父亲,因为祖祖辈辈居住在河边的原故,练就了一身打鱼的好本领,什么放丝网、下夜钩、流滚钩、样样精通,以至一家不被逼上绝境。
在七十年代中期,六子呱呱坠地来到了人世,此时的六子母亲已是三十好几的高龄产妇了。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营养不良,六子严重早产了。
别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苦啊、苦啊”的哇哇个不停。可六子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只见两个鼻翼微弱的翕动,出气多来进气少,连接生婆都说是短命鬼投胎。
六子的奶奶摇摇头对媳妇说:算了,扔尿桶里吧。
可毕竟孩子是娘心头掉下的肉啊!六子娘垂着泪哀求着婆婆,再等等吧,等断了气到了晚上再扔吧!婆婆拗不过媳妇,叹着长气走开了。
六子娘也不怨婆婆绝情,她也知道婆婆一生不易,过早的守了寡,一手把八个孩子拉扯大。
天空也在一家大小的叹息声中慢慢矮了下来,黑暗随时要吞噬河边上的这个小村落。留给六子的时间不多了。
六子娘垂着脸,哀伤地凝视着怀里毫无起色的六子,哭泣着嘱咐丈夫:去多拿些稻草放尿桶里吧,免得走在路上桶里晃荡。
六子爹哽咽着从妻子怀里抱起气若游丝,且已被娘穿戴好的六子,准备往尿桶里放,就在这阴阳相隔的瞬间,六子微弱的依呀了两声。
六子爹身心颤抖着把孩子急急的往妻子怀里塞,妻子赶紧撩起上衣让他去吸吮。“六子可能不甘心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这样告别这个世界,”居然吸了几口奶。就这样,六子第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留在了阳间!从此父母嘴里,六子、六子,就这样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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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灵已经第六天了,六子的老娘今天就要从电冰棺里抬出来,然后穿戴一新放进红红的棺木里。明天就是亲人们为老娘择好的黄道吉日,入土为安了。
六子这一次也人模人样了,也像其他五个兄弟姐妹、姐夫嫂嫂一样,列在老娘的灵柩两边。以孝子的身份,庄重地迎接八方来宾。再也没有谁去随意使唤着他,喂:老六,去把巷子里那个积水的坑用沙填一下;或有辈分小一点年轻人缠着,六叔,吃饭的碗在哪里?……
六子娘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晚辈自然也多,祭奠仪式从下午一直持续至傍晚。六子一身白色麻衣头冠一带,更像个孩子。好在都是至亲,要不能还以为他与逝者是祖孙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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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完后,按照风俗晚宴开始了。桌子在六子和两个哥哥的门前空地上一字排开,摆了近二十桌。
席间,六子的二姐又在众亲友前可怜着六子:娘走后他怎样过呀?又不会买卖,又不会存钱!
众亲友也是长吁短叹,应为大家都知道六子是怎样长大成人的。大家在逢年过节的来往中,没少听六子爹娘关于六子的命运多舛。
六子虽然没被扔入尿桶倒进河里喂了鱼,但后面的岁月里,还是经过了无数的考验。
六子从留下来就病魔缠身,附近“各路仙家”请了个遍,“什么五行缺土,祖坟的某处有个洞,”什么名堂都搞过,就是没能使六子茁壮成长。爹娘也心痛这个最小的儿子,只要听到哪个村落有名郎中或好偏方,夫妻俩就会抱上六子往哪里赶。
那时大人都要挣工分,六子爹娘只有在生产队收了工后,才能从村子东边的渡口怱怱赶往外界。或踏着月色,或踩着星光往返于乡间小径。偶尔漆黑,淅淅沥沥的田野,一盏微弱的光亮在移动,那是六子爹娘提着马灯在赶路!
六子爹在世时曾感叹着一次带着六子的求医经历:那次自己和妻子在一位乡村郎中家瞧完六子的病情后,自己抱着孩子,妻子提着草药怱怱往家赶,走到半路已是深更半夜。
那是个打霜的日子,天高气爽,寂静的乡野唯有天上的月亮紧紧相随。走着走着,六子娘不安的问丈夫,怎么这么久没听到孩子的声息?六子爹一惊,赶紧叫妻子去探探孩子的鼻孔。六子娘探着探着抽泣着说,好像没什么气息?
六子爹不放心,赶紧用脸贴着,用唇反复吻着六子的鼻翼,并拍打着六子的屁股,但无论怎样努力,六子也是气若游丝,也不会发出一点声息。
当时六子爹娘脚下是一座水沟上的石板桥。六子爹无奈地对妻子说:就扔这桥下吧?六子娘也是心力交瘁,夫妻俩起早摸黑打鱼换来的一些钱都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家里几个孩子现在吃没吃晚饭都不知道,想到这些,六子娘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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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爹把孩子放在桥下一块没水的枯草上。夫妻俩呜咽着一步一回头地往家走,可没走出太远,空旷的夜空里又传来孩子的啼哭。“这刺耳的哭声”惊得夫妻俩急急的往回返。
“也许是阎王爷还没把六子的名字勾了去,也许是老天爷要对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妻显示它的仁慈,”就这样,六子命不当绝,又被爹娘抱回了家里。
一直就这样,六子在漫漫求医路上、在生与死的边缘熬到七岁。可七岁的六子也只能扶着登子摸着墙,蹒跚地打颤。看着一般大小的孩子追逐打闹,也只能兴奋的啊呀啊。
直到一年的冬季,村里来了个工作组,组里有个省城大医院的退休老医生,无意看到扶着墙孤单地晒着太阳的六子。
老医生仔细观察了六子后,对六子爹责备道:这孩子应该有“积”,怎么会拖成这样?六子爹娘对这位城里来的老医生千恩万谢后;借遍了村子,满怀愧疚地带上六子按照老医生的指点去了省城……
慢慢六子会走路了,可也留下了后遗症。身材矮小不说,两个眼球也是白色多、黑色少,而且还斜视。
可这并没影响到六子打鱼的本领。从小在河边长大的六子,耳濡目染了父母哥姐们在河里捞生活的本领,水性也是如鲶鱼一样软滑自如。
可现在村子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谁看得上这种起早摸黑的营生。搬迁的搬迁,打工的打工,留下的也大都是老人与小孩。河岸边拴着的只剩六子的一叶孤舟。
六子也乐在其中,不管收获多少,老娘会替自己处理好。少时她会在村里与邻村之间吆喝,多时她会踩着小三轮往镇上赶。不管酷署严寒,老娘总是无怨无悔,早饭也总是在包子与馒头之间权衡。
积攒到一定的金额,娘会叫嫁到镇上的二姐帮自己存好。六子娘在迷留之际告诉六子,你这些年打鱼一共存了四万多块钱在银行里,六子也只是笑笑,他也不知道这四万多,到底有多少是自己打鱼挣的。六子也知道有些事不能说,也怕娘夹在自己与兄弟间不好做人。
宴席仍在继续,两个哥哥仍在席间穿梭,敬酒递烟,与众亲朋好友说着如何、如何招待不周等抱歉的词令。
六子几十年以河为伴,也没结交到哪个朋友,只有与老娘才有话说。如今老娘走了,再也没有谁会打着电筒,对着乌黑的河面,呼唤晚归的自己;再也不会有谁在电闪雷鸣的雨季,打着雨伞、夹着雨衣,蹒跚在河堤上,对着水天一色的茫茫河面,极目搜寻与呼喊!
六子旁若无人地把借来的那张矮竹席卷好拍实,吃力地背上肩,轻声唤着,让让,大家让让。没谁在意这个弱小的身躯,宴席仍在热闹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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