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枚核桃

两枚核桃

学生在课堂上偷玩核桃，顺理成章，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横刀夺爱，堂而皇之据为己有。这两只核桃较一般核桃略小，圆溜溜的，似张飞的眼珠，且花纹细密，条分缕析，颇有小巧玲珑之美。但将要磨透的褶皱处露出单薄的质地，孱弱得就像那个把玩它的学生一样，似乎一触即破。

“文人玩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揣葫芦，闲人去遛狗。”这是古训。我虽非文人雅士富贵闲人，平日却爱舞文弄墨吟风诵月，自然对这两枚小核桃爱不释手，闲暇之余时时把玩。偷来的锣鼓敲不响，可到底理亏，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招摇把玩，更不敢用力撮玩。不久，那个学生几天没到校，我越发心虚，以为是那两个核桃的缘故。托学生一问，并不是，便暂时释然。但到底不自在，君子爱物，取之有道，我这与巧取豪夺没什么差别，便一面想着将这两枚核桃还给学生，一面自力更生，另外寻找我的核桃。

操场上的核桃树成熟落果时，别人借机或逞口舌之快，站着吃核桃;或中饱私囊，偷偷往兜里揣;或在领导面着弯腰屈膝，极尽谗媚阿谀之态。独有我两只眼珠悬于眶外，屏气凝神，于万千核桃中苦苦找寻让我心仪的小核桃。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拾了一大把，后又精挑细选，凑成了一对。这两枚核桃小而粗糙，纹理不精细，也不美。但好在浓缩的都是精华，质地坚硬，似铜珠铁丸，有一副金钢不坏之躯，这令我极为满意。当时我想，纵有人拿那些雕花镂空的文玩核桃与我交换，我是决对不会换的。

我太喜欢这对小核桃了，一有时间，便拿在手中摩娑玩弄。起初，这两枚小核桃极不顺手，在掌中手忙脚乱，磕头碰脸，吱吱嘎嘎极不和谐，似一对未经风沥雨的小夫妻，一只刚上磨道的倔驴。苦于我从中日夜调和，这两枚小核桃逐渐如胶似漆，夫唱妇随，可以在我掌中行云流水般转圈圈，滴溜溜似两颗荷叶上打转的露珠，腾跃旋舞起承转合，无不游刃有余，臻于艺术。

时日一长，汗浸肤润，表皮油光锃亮，尽然显现出骨头般刚硬的质感，出落成关汉卿笔下“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偶尔的肌肤之亲，会发出金击石鸣之声，清越干脆，诱人想起铁马风铃，金戈银枪，想起广陵散绝的嵇康，想起击鼓骂曹的祢衡，想起正气凛然的文天祥……

我简直对这两只核桃爱到极点，吃饭上厕所走路，都任由两只核桃在我手中耳鬓厮磨轻吟浅唱。有时自习课上，学生背书，我闲来无事，便手塞进兜中玩弄我的核桃。下课后，又迫不及待地托于掌中，边走边玩。有时向领导请假，核桃便明目张胆在我手中旋风转舞。一次听示范课，乏味至极，一只核桃竟然调皮地跃出衣兜，咣当咣当跑到领导脚下。这令正听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的领导大人极为不满，瞬息间，如孔乙己酒后受了奚落一般，脸皮涨成了猪肝色，故意别过脸去。当然我对此置若罔闻满不在乎，大摇大摆拾起我的核桃，面不改，心不惊，偷偷把玩。

不知不觉中，因为这两枚核桃，我荒废了写作，停止了书法，连工作都有点敷衍了事。可我天资驽钝反应迟缓，到这时，竟然还未发现事态的严重。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许多学生在玩核桃，旁敲侧击之下，班长才唯唯诺诺告诉我，原来“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学生在学我玩核桃。

这令我大为惊诧，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明白领导会上所讲的“屁股决定脑袋”之弦外之音。因为个人癖好，差点铸成大错，好在我见微知著，亡羊补牢，及时醒悟。事后痛定思痛，忽而想到“玩物丧志”，此词出自《尚书·旅獒》：“玩人丧德，玩物丧志。”是个颇为古老的词，且是个不大光彩的词，在词的深渊博薮中无异于毒草臭花。孔传亦曰：“以器物为戏弄则丧志。”晚上思绪翻江倒海，辗转难眠。忽而又想到卫懿公痴迷鹤，刘禅喜蟋蟀，赵佶好书画，李存勖迷恋戏曲，朱由校好木匠。这些人不仅丧了志，还丧了己，更丧了国。前车之鉴，不胜枚举。

此后，这两只核桃便被束之高阁，安安静静隐于抽屉杂物中。偶尔闲暇，我会揣摸一下，偷偷感受一番骨头般刚硬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