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渐渐地，苍悄悄地爬满了两鬓，继而，无情的侵袭了每一个角落。还有那么些发甚至厌倦了这63年的朝夕相伴，亦或是厌倦了自己的被忽略和乏于呵护，索性偷偷地离开了，于是，父亲的头发苍白而又稀少，最先迈上了垂暮的列车。皱纹更是不客气，本就晒黑的脸颊，印上了深深地皱纹，虽说不多，但，仍然使他看起来苍老，比实际年龄似乎苍老得多。尤其是那双手，很小的时候就不愿意牵爸爸的手，那是怎样一双皴裂粗大的手啊！裂了无数的小口子，然后痊愈，留下无数的褶皱，会扎疼我粉嫩的小手。背，原本就有些许的弯，经受了积年累月的辛苦劳作后就越发的佝了，一眼望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农民，是的，父亲真的老了。

童年是难忘的。童年之于父亲，是饥饿，是心酸，父亲的童年之于我，是心痛，是怜惜，是不堪。一贫如洗的饥饿年代，除却贫穷，父亲还有一个精神失常的母亲，爷爷在村里担任着什么职务，而且热衷着他的职务，终日奔走，忙碌着，只是很少顾及家里的妻儿老小，那年父亲2岁，大姑8岁，伯父5岁，而两个小姑姑刚出生就面对着不正常的母亲，得到的照顾可想而知了。几个孩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一天天熬着，父亲很早就懂事了，于是，带着大家一起出去找野菜，抓鱼，甚至吃野草……爷爷也会带回来吃的，那是全家最开心的日子，大家会看着奶奶吃饱，然后流着口水分享剩下的一点食物。父亲说，他最难过的就是下雨，最开心的也是下雨。下雨了，爷爷家的房子会漏，“滴滴答答……”尤其到了晚上，下大了，就麻烦了，父亲会把全家几口到处转移，直到只剩下奶奶那一点干的地方，然后在黑暗中，听雨敲在玻璃窗上，盆盆罐罐上，薄薄的被子上……发出单调的、难过的声音，度秒如年的守候着全家，盼着天明，难以想象，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在黑暗中的煎熬，隐忍。也许，我们真的无法想象。终于，熬到了天微微明了，父亲会一下子来了精神，兴奋地爬起来，叫醒熟睡中的伯父，大姑，带上简单自制的工具，奔赴河沟，那里，有鲜美的鱼儿等待着他们，那是他们一年中最大的荤腥，最大的快乐，不仅仅是果腹，更意味着享受，而抓鱼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日子一天天过去，贫穷仍旧统治者可怜的家庭，父亲该上学了，背起书包的那一刻，父亲每每提及，总会有掩饰不住的快乐。父亲一天天的长大，对于家的责任也一天天在承担，父亲会帮大姑干很多的家务活，会拣粪，拾柴，可是，饥饿还会陪伴着全家。父亲的小学结束了，而中学远在40里之外，很多孩子放弃了，似乎，饥饿和贫穷的年代，大家不会把认识几个字当成一种荣耀。而父亲，在和爷爷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谈判和战役后，坚持着，背上了书包，开始用双脚丈量每天往返的80多里路。那漫长的80里路啊，一个孩子在繁星满天时或走或奔跑而去，又在繁星满天时或走或奔跑而归，花草树木见证了他的汗水，也记录他的一路欢歌，一路快乐，一路背诵。最怕的是冬天，父亲会一直奔跑到学校，霜气会将他银装素裹，奔跑的热量会让他单薄的衣服足以挡风，破旧的单鞋足以御寒，裸露的头微微发汗，是的，在运动中，寒冷微不足道，父亲能抗拒得了，抗拒不了的，是饥饿，从出生就伴随的难捱得饥饿。父亲的胃病追溯起来，也许年代太久远了。后来，可以住校了，父亲终于可以不再披星戴月每日奔波了，大姑这时已经结婚了，姑父家也是一贫如洗，但是，大姑把自己结婚的两套新被子中的一套送给了爸爸，虽然也很单薄，但比起爸爸自己的被子，不知要好多少倍。大姑像个妈妈一样照顾着全家，衣食住行虽然都难以满足，但都是大姑在努力经营，父亲是努力做她的帮手，最称职的帮手，可以想象，父亲与大姑的感情，那是一种高于姐弟，甚于母子的情愫啊！所以我很理解多年后大姑去世时父亲的痛楚。背着崭新的被子，父亲开始了住校，父亲品学兼优，学习，是父亲最大的骄傲，饥饿是父亲最大的难题。后来，在食堂做饭的康师傅认识了爸爸，爸爸会帮他抱柴，引火，干零活，而康师傅会把高粱米饭剩的锅巴给爸爸吃，很硬，但对于爸爸来说，那么难能可贵，那么好吃，终于可以填饱肚子了，胃疼的越来越少了，而父亲对康师傅的感激盛的满满的。很多年后，父亲总会去看康师傅，两人彻夜长谈，而父亲对于高粱米饭拥有了别样的感情，吃了总会犯胃病，不吃还会嘴馋，我想，父亲现在吃的高粱米其实是在吃一种回忆吧！

到了高三，学校开始了保送，父亲因为学习好，又当班干部而拥有了保送名额，可以想象父亲的兴奋，接下来的，是一系列健康检查，而检查中，父亲的心脏有什么该死的杂音，父亲急了，开始找学校，找医院，希望重新求一次检查机会，可是，一切无果。一个乡干部的弟弟顶替了父亲的名额，父亲的泪水肆无忌惮的奔流，藏在自己的被窝里偷偷地，这样一个坚强的人，在饥饿时没有哭，在挨欺负时没有哭，在疼痛时没有哭，彼时，当没有了学习机会时，他哭了。父亲每次提到这时，都会燃起一根烟，袅袅的烟雾中，表情淡然、释然、坦然，没有任何的怨言。

后来，我带父亲做过多次健康检查，结果都是心脏毫无问题，也许是老天，更也许是有人对父亲不公吧！  父亲告别了学校，经人介绍，背着1000多元外债和妈妈结了婚，两个人开始了辛勤的劳动，后来，父亲去了学校，经过考试成了一名正式老师，边上班边干农活，又是早晚的披星戴月，终于，还完了外债，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弟弟出生了。我和弟弟衣食无忧，父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我们创造了他当年想都不敢想的物质环境。父亲的坚韧，辛勤，正直也遗传和影响了我们，我和弟弟一天天长大，现在，弟弟和我都参加了工作，父亲却依旧在辛勤的劳作着，连同母亲，不经意间发现，岁月无情的偷走了他们的半生——操劳的半生。父亲是教师，但，在他身上，你似乎很难找到教师的影子，晒得黝黑的皮肤、毫不在意的装扮，尤其是那双皴裂的大手，那是一双典型的劳动人民的手啊！父亲是合格的农民，更是合格的教师，难以想象几十年来的兼顾，父亲是如何做到的！

如今，看着父亲一天天的衰老，一天天的不再有主见，总是用征求意见的态度，用询问的眼光期待着我，曾经，父亲是我眼中最了不起、最伟大、最渊博的人，而今，父亲似乎更像一个孩子，而我，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爱依旧，但这爱，又怎能及那份深沉的父爱呢？父亲走过的岁月艰辛、痛楚，让我心底总是那么不忍和不公，但父亲又是那么淡然和释怀，于是，渐渐的发现了父亲的伟大，也理解了父亲——走过那么多坎坷、经历那么多艰辛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智者，虚怀若谷，他珍惜今天的幸福，更有一颗博爱的心，爱家庭，爱社会，更爱他的学生，于是，父亲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老师、好农民，更是个好人！

渐渐地，苍悄悄地爬满了他的两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