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

作者: 一起昵称就犯懵 | 来源:发表于2019-05-20 23:22 被阅读27次

    去年冬天的雪比往常来得早,却不盛大。我还记得那天是圣诞节前一天,我和她约好去西单大悦城买几件年会要穿的礼服。走出地铁口,不见她,许是路上堵车,我心想。印象里她从不迟到,每次问她等了多久,她总是豪爽地说,才刚到。她是不是每次都刚到我不清楚,只是有一次突然下雨,她发来信息说忘了拿伞,先去店里等。当时距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1个小时。

    我走出地铁口,雪刚开始下。她既没到,我便想独自过天桥,在马路对面的星巴克买两杯咖啡。眼下这个时间不用恐怕,指定是没座位,不拥挤就算命好。说起来星巴克总给我一种自带电眼的错觉,无论走到哪儿,我总能先看见它。等它冲我一眨眼,我就输的很彻底。

    我慢悠悠地走,雪静悄悄地落。雪落无声,我的鞋蹭过地面,像在和谁争吵。我有严重的恐高症,稍微高点儿的地方无异于毒药。好在这类药有解药,且药效良好,否则几百条命也不够我浪费。说我浪费生命,绝不算言论过火。我的确不惜命,越是毒药我越想拿来解馋,反正有解,说明我命不该死。

    站在天桥中间,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惜我不是小齐歌迷,五音又不全,但一颗渴望女孩看过来的心,还是有的。只是我们彼此属同类,偶尔的对视,更似不带许愿功能的流星,美确美矣,实则无用。话虽如此,可转念一想,无用归无用,虚荣归虚荣。有些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证明虚荣是人类的天性。譬如同性投来的目光,漫不经心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投过来的不一定准是好球,但起码表示对方曾仔细瞄准过。因此观察迎面人的各种神态,不知不觉成了我的爱好。尤其过天桥时,我一条路往前看,倒也踏实不少。

    许是那天下雪,有关天桥和雪的往事也随之一片片飘落。我的心铺开成纸,用极不相称的字迹写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做不成钗黛,终不过是丫鬟命。我有梦到长睫毛男孩对我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睫毛也可作雪的归宿。他坐在左边栏杆的中间,当我和他平行时,我拍下男孩的脸,一副喜忧参半的面孔。我看见两个小女孩,从妈妈手里接过一块钱,一个接一个地放到他面前的碗里。其中胖点儿的女孩想拿走碗边的汉堡,另个瘦女孩拽拽她的衣角,仿佛说好的一样,胖姑娘说了声对不起,姐们俩便快步去追赶夹在人群里的妈妈了。

    我试过闭上眼睛拉长睫毛,结果雪没邀来,反倒是皮肉被拉扯的生疼。我有个漂亮的朋友,她的睫毛生来是为了和接睫毛的营生做对的。应该说不单是睫毛,她的五官足以让整容业承认:再顶尖的整容师,不服同行,只服天生丽质。正因如此,我愿意和她有街同逛,有衣服同买,有电影同看。我从不介意做她的绿叶,尽管她的口头禅是:配做我绿叶的还没出生呢。说不定就是我,我大摇大摆走在她身边,自信满满地说。

    我的漂亮朋友和我是小学同学,那时她漂亮吗?我记不清了。但我能清楚的记得高中再见到时,她迷人极了。一双眼犹如新生婴儿,新生婴儿的什么样我没见过,我想表达的是无法形容的清澈。所以我想到了新生儿,他们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还有可能。当时我像是被谁控制住了,当着几个同学的面问她,你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吗?她看着我,我不敢看她。我觉得她用眼睛回答我了,所以没等她开口,我便说知道了。

    高中三年我们说了很多话,正经的,不正经的。我反而乐意听她说不正经的,有种黑色幽默的即视感。你想想,一个新生婴儿刚一睁眼,立刻讲起《金瓶梅》,你说幽不幽默,怪不怪异,神不神奇。她总说自己被幸运眷顾的太久了,可能哪天报复来了能直接致人死地。我当时开玩笑说,把你的眼角膜捐了吧。许是我把高考带来的压力,看作成情绪总和的缘故,这才使得我们原本拉紧彼此的手,只剩下我的一只垂在腿侧,我却不曾留意。

    两年后,突然一条QQ信息在深夜到访,我的漂亮朋友终于肯回复我了。第二天我们约在西单的星巴克,那天下雨,她提前45分钟到了,坐在门的左手边靠近角落的地方,桌上放着一瓶喝完了的农夫山泉。我们坐了5小时,沉默了将近4小说。沉默是因为她困极了,我到时她已经睡了。等她醒来的过程中,我看了一部电影和一集电视剧,循环一首歌听了7遍,剩下的时间当然是刷手机。总之我没有生气,幸好我没有生气。

    大约等了3小时50分钟,我妈打来电话,我忘了戴耳机再接听的做法,之前是糊涂,这次120%是明智,直接帮我叫醒了漂亮朋友。我暗自感谢老妈的歪打正着,下次再碰上这种事,我直接微信她: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漂亮朋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请原谅我的词语匮乏,此刻除了憔悴,我一时想不出用某个成语来形容。“不好意思我太困了,”她一边道歉,一边揉揉眼又搓搓脸。没化妆的脸和眼,触摸起来就是方便。不像我这假脸,抹粉一层又一层,搓不得揉不得。恨不得打个喷嚏或哈欠,都得减小幅度,唯恐鼻涕和眼泪跑出来亮相。“没事儿,”我说。两年没见,她消瘦了不少。再看看我,肚子上的肉太相爱了,死活都不愿意分开。“你忙什么呢?”我问道。这算是客套话,适合我这张不善言辞的嘴。“抑郁了,”她干脆地说。是指抑郁症吗?我暗自思忖。“抑郁症,”她补充道。我心里一惊,神情淡定。“一年多了,现在好了,这才敢见你。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怕吓到你。”漂亮朋友又说,算是给了我一个详细的解释。

    我从天桥下来,拉开星巴克的门,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见面。那次一见,又过去三年了。依旧是不回复,如同消失的朋友。这时候店里的客人刚刚好,不冷清也不热闹,还有几个空位,我们上次的位置被一个学生占了。看了眼微信,没有新消息。我决定坐在学生对面,等她到了直接叫她来店里。旁边的男孩身穿蓝色校服,和我曾经的校服类似。只不过他可以骄傲地说出自己学校的名字,我却不行。我的学校不是我炫耀的资本,当然我也没为学校带来什么荣誉,算是扯平了。

    现在的学生只要兜里装着手机,基本上半小时能完成的作业,第二天照样交不上。即便是说出来震你一惊的校名,也难以拒手机于校门外。想当初我们被困课堂时,还不知手机为何物。如果说现在的课堂如一间聋哑病房,那么过去可堪比菜市场。两者都不妥,但是中和一下似乎更不妙。

    我从小属于话痨型,我的漂亮朋友不大爱说。她文静又乖巧,害得班主任都不敢和她大声说话。我从前极喜欢班主任贾老师,漂亮朋友也认可他待人真诚。后来他渐渐疏远了很多同学,课上拿我们当教室里的一片云,课下只和几个学生开开玩笑。我觉得自己被无故冷落了,想去找他问个明白。漂亮朋友拦住我说,只要成绩好起来,他自然就热情了。这之后直到毕业,我的成绩始终不见起色,漂亮朋友和我不同,她的成绩一路走下坡。

    第一年考试失利了,我竟然冒出复读的想法。许是因为最后一次见贾老师那天,他和班里考了最高分的女生聊得正上瘾时,我偏不知趣的打断了他们。让我如何忘记他的眼神,就像我在地铁上看见一个老乞丐,我的心底和眼底仅剩下排斥中夹带怒气,恼他不要用脏手碰我。我连瞬间的怜悯也不给,好像任何充满善意的词汇都与他无关。我从贾老师眼里看到的正是这些,倘若我再多说一个字,他便会歇斯底里。见我怔在原地,漂亮朋友忙上前解围。她二话不说,从桌上拿起我俩的毕业礼物,拉着我扭头就走。我听见身后继续传来贾老师和女生愉快的聊天,当即才彻底明白,成绩好起来,他自然就热情了的深刻含义。

    我下定决心第二次一定要考上,而我的漂亮朋友却在不久后和我失去了联系。直到二考成功,她又突然出现了。她像是生怕打扰到我,才选择暂时消失。得知我考上的信息,便前来为我庆贺。尽管我无比确定,此番复读之事不可能有我们的共同好友知道,也就意味着她来找我80%和庆贺无关。我想了很多种原因,最后仍被她口中“抑郁了”三个字,弄得始料不及,心神难安。

    她为什么抑郁,至今还是迷。上一个迷还没解开,新的迷又来了,她为什么再次消失?又抑郁了?这次又是为什么?还是有别的原因?种种疑惑让我迫切想要见到她,可一向不迟到的她,偏偏迟到近1小时了。我越坐越难坐住,旁边的男孩从我见到他起,还没碰过笔。我买了两杯咖啡,随一个红发女孩一起出了店。她打了个喷嚏说,雪下大了。

    雪比我进店时要大,那年的雪迟迟不下,一下又连下三天。我们的母校操场很大,落满雪时只觉得连看见它的人都多余存在。我语文不好,脑子里没装下几首诗词就满了。与雪有关的仅此一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漂亮朋友说这句胜过千万句。我说不出它具体哪里好,好记倒是真的。我小时候贪玩,经常是夜归人。且我家养狗,隔门闻犬吠也是真的。我们班有个男孩叫乔,喜欢摄影,漂亮朋友又常去做模特。我一张照片也没见过,但我看见乔把那些照片放在粉红色的信封里,信封上贴满玫瑰花,还写着黑色的字,偷偷塞给她。可惜距离不利,一个字也没看清。

    我还记得有一年的雪刚一开始下就是暴雪,我们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雪,年轻点儿的老师也没见过。学校不允许任何人出去,即便是身手矫健的体育老师再三央求,也被以“这是校长的要求”几个字回绝的哑口无言。于是为数不多的窗户瞬间成了众人口中的“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还有你们,谢天谢地给了我们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机会。我们的兴奋点多么低,只要有少许的与众不同就够了。我想这也是漂亮朋友让乔动心的原因,为了一刻突如其来的心动,他比我们更兴奋,代价也更惨重。

    乔热衷给漂亮朋友拍照,说她很神秘。“神秘?”我曾疑惑不解地问。“是那种,是那种,”乔支吾片刻,舔舔皴裂的下嘴唇,又用下牙咬咬上嘴唇,我知道他这是在思考。“乔一一思考,嘴唇就遭殃”,这是贾老师编的顺口溜。还有两句我有点儿忘了,好像是“乔一一生气,屁股就排气”,后两句的原创是乔的同桌,这我印象深刻,乔当时听完,气得一巴掌把对方的眼镜打下来,狠狠地踩碎了。我记得贾老师在教室门口看见这一幕时,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转身走了。我猜他如果进教室来,乔不一定会抽他,因为身高受限。贾老师1米82,乔只有1米58,所以打掉老师的眼镜,无异于让他去扣篮,肯定是失败的。“是那种像雪一样的纯洁,”乔终于憋出这句话来,尽管听上去更像是漫不经心。

    我站在星巴克门口,任雪花结成团伙向我袭来。等我有朝一日成了作家,要叫“雪袭人”。雪猛烈起来,恼人也不假。或者我可以模仿《认真的雪》写一曲《恼人的雪》,纯靠大提琴调味,要有杜普蕾感。至于杜普蕾感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是它让我的回忆和眼泪比一只蜻蜓翅膀薄脆,一触就碎。我想起乔曾经说:“雪最适合不大不小的雪,太大的雪,世界看不清她的美。太小的雪,我看不清她的美。”这便是我们的青春,世界、爱情和美缺一不可。我也承认漂亮朋友气质不俗,她缄默不语的神情,恍若古画上的佳人,多一笔或少一笔,便沦为了付之一炬的残稿。乔最喜欢捕捉她沉默的瞬间,而事实上这种瞬间无需捕捉,因为漂亮朋友一天中有三分之二是与沉默为伴。我想乔之所以偏要用捕捉一词,大概也是想在对外吹嘘时给自己长面子。

    我和乔不同,我更喜欢她为数不多的微表情。你只需在一个情绪词前加上淡淡的,就是她的样子。淡淡的喜悦,淡淡的悲伤,淡淡的忧郁,淡淡的愤怒......就像在不深不浅的雪上,随意踩下清晰的脚印,又不至稍纵即逝。乔虽然赞许我的感受,但他更推崇自己的原创。按他的说法:“俗人说俗话,最痛快。”我猜只要是夸奖漂亮朋友的话,他都赞许。至于对方是怎么夸的,他才懒得记,可能也记不住,甚至听不大懂,总之就用一句“谁谁谁也这么夸她”来收尾。

    我至今仍然不解的是,那天的暴雪就像一个疯癫的女人在挥舞菜刀,众人都躲得远远的,为何乔偏要迎上去。猛兽一般的雪和一盘嚼碎了又吐出来,再放嘴里,再嚼,再吐,这么反复多遍,又剩了多天的残羹一样,乍看之下因为没见过而失了神,等到看清楚了,竟又在呕吐感的强烈刺激下,反而吐不出来了。我自以为是了解乔的,尽管他这本书只想让漂亮朋友读懂,但我才是他最忠诚的读者。我劝过他,不只一次,却没拦住。明知拦不住的自责,对我来说并不算痛。而我可以假装痛苦,我想让外界感受到几分我的痛,就装几分痛。如果漂亮朋友是五分,我就装十分。她的痛苦远在我之下,这是必然,我不想戳破的必然。甚至我看得出她也在装,我也不想戳破。

    乔让围在窗前的同学往后退,趁老师不在,他火速打开一左一右两扇窗,漂亮朋友坐在右边窗台上,将身体微微外倾,她的脸恍若天然画板,被一种名为“雪”的染料涂抹的乱七八糟。几个胆小的女生既害怕男女主角发生意外,又期待接下来的情节走向,所以一边说着小心,一边又提醒漂亮朋友的头发乱了。我站在离乔最近的地方,看着他的左脚先伸到窗外,接着是左腿、左手、作臂、左半边身体,最后连头也一并做了暴雪的靶子。他曲腿半蹲,左手拿着相机,看看雪,又看看雪,有一瞬间我确信乔的眼里曾闪过怯意,是在漂亮朋友向窗外微微移动时。我本以为她会拒绝拍照,尽管如今我多么渴望她没有答应,可如果让时间倒回,倘若她拒绝,我一定会苦口婆心劝她答应,而她最终也定会听我的,她仍然是乔的模特。如果当真如此,那么我将是凶手一般的存在。所以,谢天谢地。

    即使坐在窗台上,一半身体任雪宰割,漂亮朋友也不舍得轻易给谁半分表情。哪怕你撕碎这张脸,她也强忍住不允你看穿。有一刹那我确信她的牙齿狠狠咬了下嘴唇,是在乔扶着窗玻璃的手,滑了一下时。我本该阻止他继续冒险,可我没有。眼见他坠楼而下,我却一言不发。他是怎么掉下去的,谁也说不清楚。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人的上半身,唯独我见证了的全过程。他是想保护心中圣洁的仙女而死,死得其所。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脸上满是泪痕。我看着他的脚一点点带动身体往外蹭,右手指挥对方同步往外挪。几个女生见两人越来越大胆,自己反而愈发胆小起来。她们一骚动,乔赶紧示意对方停住,他继续挪动。大约又蹭了三下,他突然消失了。漂亮朋友像是新穿的小白鞋被谁猛踩了一脚,两眼如同目睹到死人复活般盯着地面,如果这时有人误将汤饭送入她眼里,假如她还有疼痛感,便是眼睛的幸运了。

    几个女生大约确认无误后,一个接一个的尖叫,其中一个是刚入学时向乔表白过的珊妹,她冲出人群包围圈,嘴上叫着贾老师,腿脚却朝办公室的反方向跑去。另一个对漂亮朋友念念不忘的男孩,一个健步跨上前抱她入怀,看样子还想再焐焐这块怎么也熟不透的软面包。

    就在那扇窗前,我们都看见了,她在流泪,不间断地流,整张脸没有表情地流。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泪里,好像稍后将会有一场魔法秀,用眼泪让乔重现。珊妹终于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不知道她是怎么意识到的,她经过我身边时猛将我推开,趴在窗台向下看,“乔一!”我想她准是用了全身力,才使得这声喊叫久久回荡在楼道。珊妹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吗?也许她看的更清楚。我刚好没戴眼镜,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粘在视线里,直到今天还在。后来我问珊妹她看见了什么,“没看清楚,我那天没戴眼镜,”珊妹说。

    我在星巴克门口最后一次看了时间,两个多小时的等待,让我生起一股对咖啡的怨念。不为别的,只为有一个杯子愿意收留它。我漫不经心的四处张望,站在街边打电话的男人有七分像我的初恋男友,在此我必须提及他的性别,因为现在和我同床共枕的是我的初恋女友。我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男人已经无法满足我对性的体验,尽管他们此前给我的体验通通不够好。到底什么是好我说不清楚,也可能他们都足够好,不够好的是我。

    你有类似的经历吗?独自走在什么地方,想找到一副和过去某个人雷同的面孔,最好有80%的相似度,唯独他最耐看的某处,那人没有。我甚至在人群中找过自己,谁和我的眉毛像、眼睛像、下巴像,等我哪天时来运转,这些有缘人都可以分走我的好运。我喝完一杯咖啡,她还没到,我又喝掉另一杯,不加糖真苦。我有些后悔,应该加雪调调味。小时候每每写到有关雪的作文,其中一句“雪给大地穿上了新衣”几乎每篇都有。现在我真替大地鸣不平,这累赘让它如何摆脱!累赘一语,乔曾用来形容珊妹。如果他死后有知自以为甩不掉的累赘,不过是比樱花还短暂的好感,或许就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我也曾与人保持距离,除了乔,好像无人不多余。但我现在谁都接受,除了乔,没有人是多余。

    时间流逝着,我自顾地走。催促是日常病症,不落入病的圈套是我的自在。我想回到原点等她,踩着无数双脚行过的雪路,给大地留下我的印章。天桥上人来人往,总归来的多,也就极少见到人去桥空的场景。人群不会给天桥留白,如果不受夜晚的束缚,只怕没有一处角落能长久喘息。裹挟在密集的人潮里,安全感使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远处的车辆和更远的地平线,车消失了,剩下地平线,这是乔会按下快门的地方。

    我始终记得很多事,都和乔有关。漂亮朋友提到的乔最后拍下的雪中照,我至今不敢相信它存在过。我们看的清清楚楚,他还来不及按快门。“不,他按了,我看见它闪了一下,”漂亮朋友坚定地说。事后我和她一起从贾老师手里接过摔碎的相机,一起证实了并没有她口中的最后一张雪中照。她曾经承认的一切,可能早在病中推翻了。也许某天她会对我说乔还在,如果我能等来这天,我会回答:“他一直在。”

    乔是转校生,据说是因为爸妈离婚了,他跟着妈妈,不得已才转学。谁都没见过乔所说的这位漂亮女人,只是有一次聚会后,他醉醺醺地说,那个女人像雪一样。至于怎么像,恐怕将是永久的谜了。乔的继父阳光开朗,看上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我最后见到他时,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匆匆从教室门前经过,除了香水味什么也没留下。

    我又回到了起点,漂亮朋友还会不会来对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站在地铁口,各种香水味如一根根蜘蛛网,使我动弹不得。香水真的能让故事发生反转吗?我又陷入胡思乱想里。尽管我意识清醒,知道反转只留给活着的人。可是不受控制的思维,仍在自导自演一出香水复活死人的剧情。我是剧中唯一的女主角,而我要做的则是用一瓶香水救活心上人。我的心上人只有乔,我一定会排除万难救活他。我走到他身边,将香水洒满他全身,我兴奋极了,因为很快我就能叫他的名字,看他的眼睛,拥抱他逐渐升温的身体。这剧情催我流泪,事实上自从乔死后,我经常为自己导的剧哭泣。

    我在只属于我的电影里哭泣,总好过在乔的镜头里微笑。乔没有给我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只喜欢丑化我,像戏弄一只马戏团的动物,命令我摆各种滑稽的姿势。如果我早点儿意识到,即便拍丑照也不会是永恒的事实,或许我会尽力配合他,做更多高难度的造型,而不计较它们是否好看。不再理睬我的乔,专心致志给漂亮朋友做起私人摄影师,我成了他们的送水工。偶尔漂亮朋友休息的间隙,看我拎着水壶站在旁边,乔会给我安排几个拎壶的蠢动作,我总是卖力配合他。偶尔漂亮朋友会命令乔给我设计些美观的动作,但多数时候她则在扮演观众。

    我和乔唯一一次单独吃饭,是在他给我拍的照片获了市里摄影大赛二等奖以后。他不敢相信获奖的竟会是这张,漂亮朋友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态度,我则是快活的似神仙。论美貌,我自知低人一等。也正因如此,我才像被狂风吹晴的天空,瞬间明媚起来。贾老师在临下课时特意夸奖了乔,打趣说这个奖杯有摄影师的一半,也有模特的一半,摄影师应该请模特吃顿饭犒劳犒劳。为了免除尴尬,我本想抢在乔之前说点儿什么,不成想乔即刻就应了下来,当场说晚上就请。就这样,随着下课铃打响,他招呼我一起走。现在想来,许是漂亮朋友请假的缘故,我才有了临时替补的机会。

    至于我们吃了什么,又是乔拜托我编造的谎言。他带我来到一家粥店,店里还有不少空位,他都不坐,只等着左边角落的两人位。我心有疑惑,但转念又一想,大约是角落里更安静。于是,我们像两棵长在荒野里的树,店长时不时瞥来好几眼,最后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探究竟。乔不耐烦地指指左边角落,店长显然没明白,半张着嘴。我临时编了个理由,好在是满足了他的不解。乔对我笑了笑,是简短的微笑,却比平日温柔。

    我们喝上粥时,店里几乎没人了,乔自作主张点了两碗桂花粥。“有什么讲究吗?”我问他。他答的爽快:“我和她每次都来这儿喝。”“她?”我明知故问,自取其辱。乔没回应,直到一碗粥喝完,他始终沉默。我知道漂亮朋友喜欢喝桂花粥,她爷爷生前经常做给一家人喝。想必她也曾含泪和乔讲起往事,乔呢,也像此刻这般沉默?只怕是就算为此要遭受失语的惩罚,他也会安抚受伤的雪精灵。他一定恨自己不能进入她的心,就像我的恨意一样。此后我再没喝过桂花粥,甚至闻到桂花味便觉得胃里难受。这一霎我忽然想起来,乔的香水正是桂花味的。

    不知不觉我的鞋面全白了,对面走来的小女孩举着一把红色的伞。过去下雪的日子我从不打伞,乔死后的第一场雪我撑起了伞。我在伞下自由地流泪,茫然不知地走过五条冤枉路。小女孩经过我身边,伞上的雪蝴蝶似的纷纷缠着我。我向旁边挪了几步,这似曾相识的动作令我突然变成一颗螺丝钉,死死扎在地的肉皮上。我隐约感到乔附着我,以致于方才的几步比以往和当下更让我思念他。他掉下去的短时里会想什么?可能还来不及反应。

    我的双腿一阵疲软,蹲下来勉强好一些。刚蹲下两分钟,一首歌还没结束,漂亮朋友的电话赶来凑热闹了。“你来天桥找我,”六个字,电话断了。再打过去,无人接听。我轻轻捶了几下瘫痪的小腿,又用力捶了几下,还有知觉。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撑着地,两只手轮流发力,脚掌贴紧地面,双腿随之绷紧,我屈膝站了几秒,喘口气,先慢慢向前蹭了十几步,感觉疲弱的情况有所好转。我才敢加快脚步。

    天桥上依旧人来人往,却不见她。我一连打了数通电话,都以无人接听作结。我在平安夜的傍晚等到路灯亮起,情侣们手挽着手,欢笑声化作轻盈的雪。只有夜晚能让面孔复原,这些即便整容也难换掉的脸,揭不开的面纱,唯独黑夜有力量将它腐蚀。闯入黑夜的人,像是我,是光明的弃儿。因为我编造谎言,做假象的使臣,与看管伪善以赎罪的囚徒为敌。漂亮朋友因此看穿我,讽刺我不敢对自己坦诚。我们同是光明的负担,不得已流落黑暗,他却连表情也不肯被夜晚捕捉,像一个任凭黑夜与白昼的污浊结合而不闻不问,四处游离的怪胎。

    手机电量还剩下1%,我走进地铁车厢里,它自动关机了。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像海藻,可我爱吃海苔,乔这么说。我身边站着的大叔在看报纸,他看的太专注了,以致于没有意识到报纸被我的头发弄湿了一大块。我假装打电话,向另一个车厢走去。每个车厢都有空位,不喜欢坐下的人们,眼里只有自己。离门最近的位置是我的不二选择,这个小癖好只有我和乔一样。可为了讨好她,她便成了门。我的腹中空空,眼神里的呆滞如果能撑死我,我不在乎做笑料,满足那些用眼睛来连拍某某,再用嘴巴奚落某某,最后五官齐上阵,谁不死也送去半条命。人在饥饿的困境下,情愿放弃尊严,哪怕这尊严在敌对脚下,因为活着比死重要得多。

    大约过了1小时,列车长把我叫醒,用一副同情的口吻说:“终点站了。”我毫不遮掩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我正好到终点。”他提醒我拿好椅子上的包,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车厢,回身和他说了声谢谢。他回说十点了,注意安全。我没理会,才十点而已。

    走出地铁,雪停了,漂亮朋友的家就在附近。我从24小时营业店里,买了面包和肠,边走边吃,至于口感如何,这你是问错人了。为了吃饱而选择的食物,充饥是第一要义。转过一家宠物医院,我抬头看见她家的灯亮着,白惨惨的,远不如雪色柔和。这附近没有路灯,踩到狗屎是常有的事。有一年冬天我和乔来找漂亮朋友,突然从哪家窗口传来一声狗叫,吓得我一下子拉住乔,那是我第一次贴他这么紧,我笑说这是谁家的狗。后来听说它叫丢丢,我觉得这名字不祥。再后来它果真丢了。

    漂亮朋友家住在五层,我走到三层听见有哭声传来,不尖利,不拖沓,一声一声,声声凄切。“雪......雪......,”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加快脚步,提着一口气跑上去,一扇半掩的门里逃出一丝柔光。我轻轻地拉开门,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身,其中一个高个儿的示意我先到门外等候。我粘着一身药味,几乎是退到门外边。大约等了几分钟,另一个胖点儿的推开门,简单问明我的来意后说道:“雪已经死了,跳楼死的。”我们彼此对视,她的眼神使我流泪。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我再次来到雪家,这次换成高个儿给我开的门。她请我进屋坐,之后等待我的依旧是沉默。除了雪是因为抑郁症复发自我了断,我所了解的再无其它。和她告别时,高个儿女人只说了一句:“以后别再来了。”我在心里回应她:不再来了。一个彻底陌生化的地方,的确没有再来的必要了。

    没有必要再来的地方,又何止那里。我站在西单地铁口,默默对自己说;“这里也不该来,可我终究还是来了。”今年的雪已经落过一次了,可惜人总归不比雪,可以落了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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