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逊老师住在县广播站一楼的一个单间里。太极拳是他晚间一个例行功课,时间大约在40分钟左右。他练拳与别人不同,门窗紧闭,且黑灯瞎火,脖子上还系着一方手帕。
我开始并不知道他有此习惯,冒冒失失地去串门,门敲开后,只见他把头从门缝中伸出来,瞪大眼睛扫视着,看清是我,便很不情愿地敞开门,拉开灯,一边把那块手帕从脖子上解下来。
我一直没弄明白,那块手帕在练拳中到底起何作用,如果是为了擦汗,也犯不着拴在老颈上。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掐定时间登门,再没做冒犯师尊的事了。
杨老师个子不高,精瘦。但人不可貌相,这个干瘪的小老头其实满腹经纶。
在同杨老师的闲聊中,我饶有兴味地分享着他的昔日辉煌。他原本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京城文人,先后在《人民画报》、《参考消息》任文学编辑。其文学根底的深厚,不时从言语间流淌出来,让我这个半学的后生情不自禁地叹为观止。
杨老师对于古典诗词歌赋,更是娴熟于心。尤其是他诵读诗歌的方式,堪称一绝。那不是读出来的,而是在声调音韵中唱出来的。这情景,使我豁然通达“吟诗”二字的本真含义,同时也使我回想起读初中时的一件趣事。
我们的初中语文老师也是一位老先生,课上到《愚公移山》这一课时,老先生第二天早读破例来到教室,说要带大家领读。“太行王屋二山,”老先生一出口,大家都震住了,原来这读法大不寻常,如同唱歌一般。瞬间的寂静后,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齐读,不,应该是齐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都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正是想点子找乐子的年纪,如此有趣的玩法,自然得拔直嗓门吼一吼。老先生手捧课本,在讲台上来回踱步,一边摇头晃脑领读,下面则是波涛汹涌,电闪雷鸣。奇怪的读书声,引得别的班学生一个个溜出来,在我们班门前探头探脑,裂嘴嘻笑。一节早读下来,人人满头大汗,精神异常亢奋。
杨老师吟诗的腔调,和我们语文老师不太一样,看来这是诗与文的差别,亦或是一诗一调,一文一曲,也未可知。反正,杨老师和我们语文老师一样,都是我崇拜的偶象。由此推想,古人读书要比现代人有趣得多。
至于杨老师为什么从繁华的京城沦落到山沟里的劳动大学,这个敏感的问题,我始终未敢冒昧提起,反正那年月一落千丈的事时有发生,还是见怪不怪较为妥当。
杨老师是湖南人,暑假期间他回了一趟老家,回来时带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一问,竟是他儿子。杨老师应该有五十四五岁了,这儿子着实小了点。
在一起混熟了,杨老师有时也说说他们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他说他们那一代知性男女青年,都不想早早进入那个“围城”,却热衷于在“围城”外交朋友。有点姿色的女性,一般都喜欢在已婚男子中间物色玩伴,这样可以避免被逼婚的后遗症,自由度也比较大。这种奇异的倾向,大大压缩了未婚男性的选择空间,以至于不少人都成了谈婚论嫁的“老大难”。40岁以后,他们的年龄就不再长了,问起生辰八字,永远都是39岁。
这些事,听起来确实很新鲜,但我隐隐觉得,杨老师这是在委婉地为他有这么小的儿子,作了个注脚。
杨老师人很随和,歙县方面的同事都很尊敬他,包括偶尔来我们批朱小组玩的人,和他攀谈几句,被他渊博的学识所折服,便对他肃然起敬。县农机厂有个青工小王,可能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时不时到我们这里串门,一次他和杨老师谈起了岳飞的《满江红》,并当场把这首词背了下来。杨老师听后夸了他几句,说你这个小伙子挺不错,在工厂里上班,还惦记着《满江红》。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开始吟唱起来。小王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可从来没听过这样背诵《满江红》的。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我也是从这时起,才知道岳飞有这样一首大气磅礴的《满江红》,并从此熟记于心。
我关注《满江红》,与我们这本书有点关系。朱熹和岳飞都是南宋人,只是比岳飞晚生28年,岳飞被害于风波亭时,朱熹才是个11岁的孩子。待到朱熹成为大儒后,对当代的名将名相总得有个态度,他反秦桧,不与奸臣为伍,但并不褒扬岳飞。
朱熹不屑于朝野“收复失地”的呼声,认为东南这点事都处理不完,哪有能耐去恢复中原。他这是在为当今皇上着想。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是岳飞的宏图大志。他心里装的是“靖康之耻”,并以此为出发点,力主抗金,锐意直捣黄龙,一雪国耻,迎回徽、钦二帝。
朱、岳二人都是忠君之臣,但忠的对象不同。朱熹忠的是在职的皇帝,岳飞忠的是退休的并且已经被敌国俘虏去了的皇帝。这个差别,直接导致岳飞死于非命,要知道,在职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退休的回归本位,即使这个退休的是他亲身父亲。朱熹的待遇就大不相同了,前文说过,朱熹这一生受过朝廷无数恩典,死后仍然荣耀不断加身。这就是站对了队得到的实惠。
但是,金人的探子给朱熹带来点小麻烦。他批评主战派的言论传到金主耳朵里,金主得意之余,对这位南朝的大儒也心生好感。一次,宋廷派使者至金,办完公务后,金主特意问了一句:“南朝朱先生安在?”
宋使回国后,把金主这句充满关切的话也带了回来。这下让主战派抓住了把柄,一时间,“奸细”、“投降派”的帽子都扔了过来。不过,朱熹前面有皇上顶着,倒也没能把他怎么样,但这笔账还是记下来了。
批朱小组根据这笔账,单列了一章批投降派的内容。杨老师好像并不认同“朱熹是个投降派”,但也没有直言反对。那时还在评《水浒》,投降派是个时髦而又敏感的词,他不犯傻。不过,在分任务时,他有意避开这一章,宁愿把一个最难写的故事包了下来。
最难写的故事,是讲朱熹如何把他思想理论传授给他的学生。这方面的内容比较抽象,很难找到作为故事要件的情节,只能在海量的资料中沙里淘金。
杨老师还是有耐力有定力的,七拼八凑,最终总算演绎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在选定这个故事的题目时,又短路了,叫“格物致知”,太深奥,叫“鼓吹天理”,又嫌生硬了些。索性,题目先随便做一个,交给统稿人一并处理。
难题转到我手上。
杨老师对我说,你们年青人头脑活泛些,或许能想出一个既通俗又恰如其分的题目来。这是在鼓励我。
到我这里,已经没有退路,鼓励也好,推脱也罢,我都得受。我把杨老师的稿子反复看了四五遍,才发现一线生机。
故事中有这么个情节:朱熹在教授学生时,作了个形象化比喻,他拿出一贯钱,指着串钱的绳子说:“这绳子,就是上天摆在我们心中的天理。“又指了指那一堆铜钱说:”这一块块铜钱,就是万事万物之理,拿心中天理去串通万事万物之理,就是圣人所说的格物致知。我们平时的学习,就是要多攒些铜钱,最后把它们串起来,一以贯之。”
我在这个情节中提炼出一句话,自感满意,终于轻松地长舒一口气,题目就是它了。
改过的稿子交到审稿组时,杨老师第一个拿过去看。只见他眼睛一亮,叫一声:“这个题目改得好!嗯 ,‘一串钱的学问’,改得好,改得好,既形象又准确。”
沉吟片刻,他笑着走到我身边,用商量的口吻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再去掉一个字,就把前面那个‘一’字去掉,改成‘串钱的学问’,是不是更好些?”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心中不由得赞叹不已。“一串钱的学问”,改为“串钱的学问”,一字去留,意思大不相同,”串“字由名词变为动词,句子立马活了起来。
没得说,老师就是老师,谨遵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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