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开门办学走得远些,是在徽州地区歙县。我们三组5个同学被分在北岸公社的一个大队,那地场就在新安江边,江对岸是大山,时值春季,山花初绽。站在江边,我想,这里应该算是江南的腹地了,白居易《忆江南》忆的是杭州,但这里同样也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佳境,而且,杭州能有如此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吗?
那里有一个客运汽车站,偷闲去了一趟歙县城,领略了这座江南古城的风采。在八柱落地的许国牌坊前,驻足唏嘘感叹;在幽深的通街小巷内,享受着闹市中的宁静。大街上熙熙攘攘,做生意的都笑容可掬,说话慢声细语,绝无江北人那种一惊一乍的么喝……
所见所闻,一切都感到新鲜,不禁感慨:果然是“江南好,能不忆江南”,难怪乾隆那个皇帝老儿,经常偷偷溜出皇宫,跑到江南来潇洒。想想自己此时虽身处江南,毕竟是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便生出些许失落来。
本以为,这次又像在丁店那样,离别后就再无相逢,没想到一年后我又重返歙县,而且长住下来。
时间是在大二下学期,这一次出去,同前几次开门办学的内容有所不同,是带着任务出去的,要给徽州两个历史名人的学说和思想进行收集整理,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搞科研。
两位名人分属儒、法两个阵营。一个是朱熹,是大儒;一个是戴震,是法家。那时的政治气候是大讲儒法斗争史,我们哲学班抽了部分同学参与了这次任务。法家是正面 人物,抽去整理的同学多些,大约有八九个人。他们的工作地点在屯溪,地府所在地。我和张跃祖同学参加朱熹那边,儒家是反派,我们的工作地点也降一格,在县城,就是歙县。
降一格的说法当然是个玩笑,地点选在歙县的决定因素,是史书上的记载:“朱熹,歙州婺源人。”这句话包含多重信息:第一,歙县在历史上,至少在南宋时期,曾是州府所在地;第二,屯溪在历史上的名气显然比不上歙县,是否存在也未可知;第三,历史上的歙州范围广大,连后来归属江西的婺源也在它的管辖之下。
至于已经出省的婺源人该不该管,那不是问题,因为我们研究的是历史上的朱熹,而历史上的朱熹是歙州的子民,作为当时州府所在地的歙县,而今责无旁贷。
承担这项任务的共有7人。劳大3人,除我和张跃祖外,还有中文系的杨逊老师。歙县派出4人,分别来自县委宣传部、县广播站、县中学,以及一位歙县籍的徽州师范退休教师。
两方合作实施一项政治任务,有个临时机构,机构的名称叫做“徽州地区歙县、安徽劳动大学批朱小组“,名字很长,很奇葩,听起来像是大批判小分队。
现在看来,这个名称在头衔上有点不对等,安徽劳动大学在级别上少说也是个地厅级单位,怎么能和一个县级单位相并立,而且还排在后面。历史地看,那时正在批资产阶级法权,对级别、排位这类事是不讲究,也不该讲究的。
我们这个临时机构,直属徽州地委宣传部和安徽劳动大学领导,劳大派出的实际领导人,就是我们政治系分管业务的任吉悌副主任。任主任每次从劳大过来,都是直接去屯溪,虽然歙县是这条路上的必经之地,却从未在此停留。
他过来,自然要了解情况,掌握工作进程,所以每次来都要打电话到歙县,要我到屯溪去见他。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这汇报工作的事也轮不到我呀,我们有组长,尽管他是地方上的,还有一位老师,虽然他是中文系的,但任主任是以校方领导的身份召见他,冠冕堂皇。后来渐有所悟,想必是在人员管理上,劳大和徽州方面是各管各,然后在上层交流讨论,形成指导意见后,由地委宣传部向组长下达。
我这人怕见领导,从不主动向领导身边凑,任主任原先对我并不熟悉,之所以在劳大三人中指定我去汇报,我想,唯一说得通的就是,我是三人中唯一的共产党员。那时讲究政治挂帅,政治身份高于业务头衔。
当然,政治身份只能用在跑腿这类台面上的事,换成要紧的事,比如参与科研项目,系领导和老师们心里还另有一把秤。我后来得知,我能够进这个批朱小组,纯属偶然。
我们班共有4个组,一、二、三组的组长,汪俊、杨怀明和我,都是党员、复员军人,政治身份应该没得说。当时我们3 人都报了名,要求参加这次有选择的开门办学,结果只有我一人入选。其实大家都是哄着玩,又不是评先进,选不选上都不在乎,选上了没有特别开心,没选上的也没什么失落。
直到有一天,徐家文老师无意间道破天机,我才发现,原来事情并不简单。
大概是在1976年3月间,我们的书稿已基本成型,我以这本书统稿人的身份,去劳大学报编辑部,联系发稿事宜。任主任有交待,这本书在正式出版前,先在学报上摘登。
学报编辑部就只有金隆德老师一人独撑,有没有办公室我不清楚,反正金老师一直在家上班。
一天,我在金老师家正在校对文稿清样,徐家文老师来了,徐老师是哲学教研组组长,金老师也是哲学教研组的,两人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见我也在场,徐老师笑着说:“你这个欧玉文啊,当初选人的时候,差点把你选丢了。”我闻言诧异,一时无语。徐老师见我不解,进一步解释说:“最初的名单上没有你,后来我想起,你有一次在班会上发言,我在场,觉得你那篇发言稿写得挺好,说明你的文字水平还可以,最后才定了你。”
我如梦初醒,原来这选人还是挺讲究的。
再一想,我们班有八九个复员军人,我侥幸成为唯一的入选者,大概在老师们的心目中,我们这些行武出身的人,文化有限,不堪大用。
徐老师英明,不光看出身,还看重表现,仅从班会发言这件小事上,慧眼识珠,给了我再次表现的机会。
但是徐老师万万没想到,我在班会上的那篇发言稿,并非出自本人手笔。
在徐老师的点拨下,我回想起那次班会。同以往一样,会议的主要内容还是大批判,事先有布置,每个小组要有一个同学在会上发言。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本组原定在会上发言的那位同学得了重感冒,咳嗽得厉害,卧床不起,临阵换将已经来不及,作为组长,只得亲自上。
我把他准备的稿子拿过来看,这一看不得了,拍案叫绝!不仅论点鲜明,论据充分,而且视野开阔,把当时社会上一些大事要事都罗列进去了。
我对他说,你这篇文章尽可以拿出去发表。他笑笑,未置可否。
班会上,我拿着那份稿子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因为写得好,我念得顺溜,精气神十足。只是那时还没有版权意识,念稿子之前没有声明,这是某同学的杰作,我只是代劳。没想到,这个假象竟把徐老师迷惑住了。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我靠在床上翻看几本《红旗》杂志(此杂志班上人手一份),翻着翻着,忽然眼睛一亮,一篇评论员文章把我吸引住了,一口气把文章看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梦方觉,原来如此,我在班会上念的那篇稿子,整段整段地都在这上面。
其实这也没啥,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我笑的是,我太佩服自己的眼光了,当初我一眼认定,那篇稿子已达到“拿出去发表”的水平,此言不谬,今已证实。何况这是《红旗》,我们国家最高级别的发表阵地。
可以断定,徐家文老师自始至终没有看过《红旗》上的那篇文章,这才成就了我。设想一下,如果后来徐老师不幸看到,而我又已经加入批朱小组,这对他那颗伯乐之心,将情何以堪!
所幸,这只是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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