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跃祖是批朱小组仅有的两个工农兵学员,而且在学校我们还同在一个学习小组,这就很难得。
在校期间,我们虽然同组,但不住在同一个寝室。最初我是住在混合寝室,里面有我们哲学班的5个同学,另外还有3个政经班的。一个学期后,陈恒东过来做我工作,说:“你是组长,应该住在我们三组的大本营里,不能一个人单遛。”
我问他:“谁搬过来呢?”陈诡异地一笑:“张跃祖。”我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却猜不出问题在哪儿。
不过,张跃祖并不觉得有问题,换床铺的那天,他抱着被单乐颠颠地过来了,好像很享受这个新环境。
就这样,我们擦肩而过,各归各处。
没想到,在离校百里之外的皖南深处歙县城,我和张跃祖却无可选择地住到了一个寝室。
中文系的杨逊老师已经50多岁了,领导安排,县广播站撤出一间房,让他单住,这样上班也方便。我和张跃祖则住在县委党校的学员宿舍,虽然离广播站远一点,但毫无怨言,两个人住一间房,比起学校8个人挤在鸽子笼里的窘状,已经是天壤之别的待遇了。
我们俩从此成为学友加室友的哥们。
室友,其实只是个概念。张跃祖 除了睡觉时间,很少待在寝室里,星期天甚至整天不见踪影。
一开始,我觉得好奇,到底在忙什么呢?试探着问他,他笑笑,然后脸扭向别处,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态。
时间久了,还是看出点蛛丝马迹,他是在蕴酿一篇大作,已经开始动笔了,内容是关于“黄老之学”。
平心而论,张跃祖应该是我们班上学习最勤奋的一个,没有之一。那时“成名成家”的思想是受批判的,张跃祖对此毫不介意,一心想搞出点名堂来,这就很有魄力了。偶尔待在寝室里,也是不停地写,就像一架始终运转的机器,没有一点休闲时光。
我从他仅有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他对冒怀辛老师的崇敬之情非同一般,他的研究方向“黄老之学”,就是冒老师为他设定的。我估计,他这次入选批朱小组,也是冒老师鼎力推荐的结果。
冒老师是学界泰斗侯外庐的得意门生,学问精深自然不在话下,是劳大政治系第一个被评为教授的人。(听说他后来调到北京,北京对他那个安徽评出来的教授头衔不予认可。都说京官牛逼得很,没想到京城的学阀也如此霸道。)
冒老师的人品也好得别具一格。他待人和霭,面部表情似乎永远处在一种微笑状态。学生都不怕他,有些无知的学生甚至对他行为不恭(这在文革期间并不奇怪),他也不计较。
在与冒老师的接触中,有两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同学到冒老师住处玩,当时他正在吃午饭,见我们进来,便丢下饭碗,转身拿出一摞花花绿绿的纸来,仔细一看,竟是各种各样的香烟盒纸,难得的是,每一张都压得板板直直,没有一点残缺破损,拿在手里就像是一副整齐的扑克牌。他一张张翻给我们看,一边数说着这些烟标的前世来生。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只有发呆的份,冒老师的这一特殊兴趣,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措手不及的惊讶。
另一件事发生在校门外的公路边,那里有一个叶家湾的小自由市场,虽然萧条,时不时也有村妇挎着竹篮,或蔬菜,或鱼虾,或家禽蛋类,坐地叫卖。那天我路过那里,恰巧碰见冒老师正在买鸡蛋,便凑过去帮忙。我随手拣起一个大个的,得意地递给冒老师,一边心想,老师眼花了,这个大鸡蛋就在上面,怎么不晓得拿呢?谁知冒老师瞅了一眼,连连摆手:“那个不能要。”说罢,拿起一个他自己刚挑选的鸡蛋,在我面前晃晃:“要这样的,干净。”
我愣愣地看过去,只见冒老师身边铺着一块手帕,上面摆放着七八个鸡蛋,大小不一,最小的只有乒乓球那么点大,却都个个光洁明亮,再细看我手上拿的那个,上面竟有一小块鸡粪痕迹,这才明白,不是老师没看见它,而是它被老师设定的标准淘汰掉了。
不论大小,只要干净,这就是冒老师的标准。用这个标准选鸡蛋,似乎有失偏颇。换一个角度,把它当作一句人生格言呢?是不是别有意蕴?
曾经有个时期,我把“冒氏标准”这8个字,写在一张硬纸板上,放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它陪伴着我,平静而又愉快地工作到退休。
作为冒老师的高足,张跃祖的个性却一点都不像冒老师,一个率真而又洒脱,一个沉闷而又无趣。唯一的相互欣赏的共性,大概只有做学问了。
张跃祖孜孜以求的“黄老之学”,我以前闻所未闻,这就是用功不用功的差距所在。也是出于好奇,我在县图书馆查了一些资料,总算略知一二。
历史上的“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个最大分支,因推崇黄帝和老子为创始人而得名。道家另一个大的分支,是以庄子为代表的“老庄学派”。两个分支都形成于战国时代,其区别在于:一个积极,一个消极;“黄老”主张“入世”,而“老庄”则大讲“出世“。
在战国那个天下纷争、成王败寇的大背景下,顺应时势的“黄老之学”独领风骚。从齐国推行“黄老”而强盛始,各国政要纷起学“黄老”,以至于那个时代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多为“黄老”门人。
“黄老”学派的名人太多,声望难分伯仲,无法推举一个典型代表人物。后世学者以“黄老之学”起源于齐国的稷下为由,便将此学派的名流统称为“稷下先生”。
《老子》一书,就是由“黄老”学派的人整理出来的。除此之外,“黄老之学”的代表作,还有《黄老帛书》、《管子》、《吕氏春秋》等等。其中《黄老帛书》,是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墓中发现的,据说这本书是最能代表“黄老”学派的思想。
世人都以为,马王堆墓的价值就在于那个千年不腐术和一套金玉锦衣,其实,《黄老帛书》的发现,才是最重要的价值。
“黄老之学”流传到汉朝,掀起又一波影响,结果是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文景之治”……
搞清楚这个背景,也就明白了冒老师的良苦用心,同时也明白了张跃祖废寝忘食的动力所在。重大题材啊!太诱人了!
夏天到了,张跃祖也不午睡,始终趴在桌上抄抄写写。他在方格稿纸中加两张复写纸,一式三份,而且反复地抄,无休无止。
有时我心中免不了为他担心,这样的重复性劳动,有效果吗?我真希望,某一天张跃祖会得意地出现在我面前,把他手中的那本崭新的杂志啪地摔在桌上,浅笑着道一声:“看看吧。”我翻开杂志,饶有兴味地读着署名张跃祖的大作,分享他的快乐。但是,直到张跃祖离开歙县,离开批朱小组,我终未等到这一天。
到歙县两三个月了,一直不知道他在哪吃饭。我们就餐的县委食堂里,从未见到他的身影。终于有一天,谜底被揭开。那天午饭后,我顺着大街漫步回寝室,无意间瞥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饭摊前,张跃祖买了个大肉粽子(歙县特产,粽子做成粗壮的橄榄型,里面包了一大块红烧肉,那肉还特意露出一角,以示货真价实),捧在手上,边走边啃而去。
那个大肉棕并不便宜,大概和我在食堂一顿午饭所用的饭菜票价钱差不多。我一直想品尝一下这个异乡特产的风味,终因其价高而放弃(多年后回想起这件事,一种淡淡的遗憾油然而生)。由此可见,张跃祖的这种吃法,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省时间。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定数的,心思全放在做学问上,其他方面自然会捉襟见肘,露出些许怪异来。
很少看到张跃祖洗衣服,即便是汗流浃背的夏天。在寝室里可以光着膀子大干,出门还是要讲究的。上海人的天性在张跃祖身上依然灵光闪现,每天出门前,小梳子先在头上划拉几下,两件不同颜色的衬衣一天一换,绝不能让人看出雷同。但他换下来的衣服并不是当天就洗掉,而是挂在寝室那根晾衣绳上。就这样,脱下这件挂上,取下那件穿上,循环交替,日复一日。
这下可害苦了我,时间久了,那衣服上的汗酸味不可避免地在房间里飘荡。一次天将下雨,他那件挂在晾衣绳上的衬衣,竟像出汗似地渗出许多水珠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硬逼着他当天就把衣服洗了。
此时,我总算明白了,当初在学校换床铺时,陈恒东那诡异笑容所包含的意旨所在。而张跃祖之所以乐意迁居,大概也是受够了众人的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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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云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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