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组长和他的老同学
批朱小 组的组长,名叫汪银辉,一个四十出头却还身材苗条的中年男子。
他是县委宣传部的人,大概是理论科的科长,人很精干,语言表达能力超强,能把一篇不怎么生动的文章,念得有声有色,极富感染力。就连一贯不把周围人放在眼里的张跃祖同学,对他这种热读效果,也是佩服有加。
私下里,张跃祖曾对我说:“他写的稿子,我看也就一般化。但从他嘴里念出来,效果就不一样,60分的文章一下子上升到80分。”
组长只念自己写的文稿,从来不念别人写的。有时候我想,组长要是把张跃祖写的东西拿去念一下,说不定也能念出一朵花来。
张跃祖一身夫子气,文章四平八稳。
我们工作的前期任务,就是看资料,记笔记,把史书记载的有关朱熹做过的事,说过的要害言语,摘抄下来。之所以只抄“要害言语”,是因为朱熹说过的话太多。有一本精粹版的《朱子语类》(文革中出版的《毛主席语录》,可能就是摹仿这本书的体例),长篇的有《朱文公文集》,还有散见于记事中的对话,等等。
上班时,我们7个人围坐在一个乒乓球桌子四周,中间摆满了书籍和资料,我们身后的条桌上,也是一摞摞线装书。时不时有人自嘲:“我们这是钻故纸堆里了”。那时“钻故纸堆”可不是什么褒义词,腐儒的代称而已。
每天开工前,组长都要说两句,总结昨天,安排今天。我们劳大去的3人,以及歙县的那两位老师,对组长都很尊重,洗耳恭听,言听计从。
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县广播站的编辑胡承恩。有时组长正说在兴头上,他斜刺里泼出一瓢凉水:“哪许多废话,干就是了。”组长便裂开嘴笑笑,算是回应。他俩是老同学,没得计较。
胡承恩其实是个爽快人,他身材魁梧,满面红光,说话直来直去,也很健谈。初见面他作自我介绍:“我和《西游记》作者的名字,写在纸上只一字之差,口头叫起来,不相上下。(当地口音,胡读扶,扶吴近音)“
老胡和我还说得来,曾请我去他家吃过一顿饭。这里离浙江近,他喝酒也随了浙江的性儿,爱喝绍兴黄酒。三杯洒下肚,开始摆龙门阵,首当其冲的是他的老同学汪银辉。他为汪叹息,说他那么瘦,日子过得也不好,关键的关键,就是婚结得太迟了。
老胡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
一天早晨,我因事找到组长家,一进门,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下拉巴巴,汪手拿一张白纸,正龇牙咧嘴地给小孩擦屁股。他家大概就这一间房,床铺炉灶都在这里,光线也不好。一个30岁左右的俊俏妇人,正在往那张低矮的小饭桌上盛摆稀饭,显然这是孩子妈汪夫人了。见有客来,她抬头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老夫、少妻、幼女,茅屋、阴暗、稀饭,就是我那天早晨见到的全部图景。这图景,印证了老胡的声声叹息,却与上班时组长的活力四射,怎么也拢不到一起。
在老胡评论他的老同学时,坐在一旁的胡夫人插言劝道:“不要老说人家结婚早迟的事。”
谁知这一劝,倒激起了老胡的兴致,开始说起自家的奇闻轶事,看来是想作效果对比。他有个儿子,我见过,中等身材,20来岁,留着一抹小胡子,称得上少年英俊。他说他儿子在屯溪上班,有一次他妈妈去看望他,下午他骑自行车送他妈回来,小伙子有力气,车子蹬得飞快。路边的田里有社员在干活,其中一汉子拄着锄,手指疾驰而过的自行车,大声呼叫:“你们看哪,那小子带了个女的,显劲呢!车子都骑飞起来了!”
汉子显然弄错了,把这母子俩当成了恋爱中的一对。回来后儿子生气地把这路途奇遇告诉父亲,老胡一听哈哈大笑:“这有啥,好事呢!说明你妈生相年轻……”
老胡在说这个段子时,我注意到,他那个半老徐娘的夫人,居然笑靥如花,满脸的陶醉。
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幸福的一家人。
油菜花黄的时候,我和老胡作伴出了趟差,这也是我们批朱小组唯一的一次远差。目的地是江西婺源县,任务是去县档案馆查找有关朱熹的资料。
听说我们是从徽州歙县来的,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很热情,一边给我们翻找卷宗,一边问这问那说个不停,那情景,就像是在异国他乡意外地碰到家乡人一样,抑制不住地兴奋、亲切。
婺源人的徽州情结是很难割舍的,他们在徽州(早先称歙州)这个大家庭中和谐相处了上千年的历史,风土人情以及方言语系都深深地打上了徽州的印记。
1934年,国民政府为便于围剿井冈山的中央红军,强行将婺源划归江西。但婺源人不领这个情,从上层人士到底层百姓,都要求重回安徽,上访、请愿不断。这样闹了十几年,终于在1947年如愿以偿,被划回安徽。
两年后的1949年5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部队攻占了江西全境,并顺带着解放了婺源县,为便于统一管理,婺源被再次划归江西。这次婺源人不好再闹了,解放军是来帮我们翻身得解放的,这个情还得领。
即便如此,那种绵延的对徽州的依恋之情,并没有随之消失,只是从此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和老胡在档案馆待了一个下午和第二天的一个上午,合起来整整一天的时间,把所查到的资料摘抄完毕。回程的公共汽车只有早班车,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在婺源休息半天。
下午没事,一身轻松,中午我们在一家小饭店点了两个菜,要了一壶酒(自然是老胡喜爱的黄酒),慢饮细酌起来。饭店虽小,来吃饭的人却不少,打招呼的,客套的,点菜的,以及饭店服务员的应和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很。只可惜,当地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问老胡,老胡说,能听个大概,不全懂。这也难怪,一个县还分东西南北音呢,在这里能听个大概就很不错了。尽管听不懂,婺源话的那种语音语调还是很值得欣赏,尤其是一句话结尾的那个拖音,听起来像唱山歌似的,让人忍俊不住。
吃过饭在街上闲逛,信步走进一家文化用品商店。眼睛扫了一圈,原来里面卖的全是文房四宝。看了看,纸是卷着的,笔是套着的,直观一点的,就是砚和墨。墨不是墨汁,是固态的长方块,正面有描金的花纹图案那种。
我们在陈列砚台的那一面柜台前停留下来,面前一溜摆放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品种,有圆形的,有方形的,更多的是那种近似于椭圆而又不甚规整的弧形砚,有几个大的上面雕刻着鸟兽之类的图案。
店里有两个营业员,一个50多岁的老先生和一个20上下的女孩。老者见我们留意砚台,便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推介:“我们这里的砚台都是上品,歙砚,全国四大名砚之一。“
“歙砚?“我诧异地问,“这里也产歙砚?”我转头看着老胡,老胡一脸茫然,看来他和我一样,也懵了。
“对呀。”老者接过话头,“歙砚的石料,就产自我们婺源的溪头公社龙尾山,所以,歙砚又称龙尾砚。古时候,我们婺源属于歙州,哦,就是现在的徽州,物以州名,因此定名为歙砚……”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说话间,老胡脸挂不屑,家乡的名牌产品,却在这里生根,对他来说难以置信。我倒是相信,老者的话全真无假,瞎编是编不出来的。那时的人,即便是商人,都很淳朴,不像现在,为争个名人名牌,吵得乌烟瘴气。
意外地撞进歙砚的原产地,心里痒痒,便想带一方砚回去。高档的买不起,就选了个最简单的四方砚,8块钱。又花两块钱买了一块墨,两样合起来正好10块钱。四方砚虽然简单,但上面还有个红木盖,光泽鲜亮,看着也还秀气。
这块四方砚至今还放在我的书橱一角,那块墨用了两次就没舍得再用,买来时有个精致的小盒子,现在它还躺在那个盒子里。
每当我看到这对砚墨时,便想起我和老胡的婺源之行,想起婺源城郊绵延至远处青山下的油菜花海,想起那逝去已久却又难以忘怀的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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