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在南方除妖时失了手,结界被打破,娘娘目前在谷中静养,小神不敢打草惊蛇,前来禀告。”
寒轩御行赶往南方,回想着方才山神的话,真怕是自己听错了,他在凡间寻了一千五百多年,终于有了靖娴和孩子的下落。
落在山顶上时,才能依稀看清谷中景象,那是个山明水净之地,此时春意盎然,正是出门游玩的好时节,远远就见了河中飘着的一叶扁舟。
她最喜晃着小舟四处游荡,现在还带着身边的小女娃把脚浸在河里玩水,看样子,伤该是好了。
确认了她无碍后,他的目光跟随着那孩子身上,那是婧儿,他的女儿。
君牧遥感应到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寒轩已化出了另一只扁舟,隔了百步之距,跟着她在河中一路前行,连婧儿都看得到。
本来就因为被他找到而心烦意乱,还要面对女儿喋喋不休的发问,她直接了当地回答,“他是你爹,我们已经合离了,你归我。”
小女娃默默地发呆了一天,才消化好娘亲同她讲的这么几个字,所以说,她们后面跟着的那个爹,是来找她们的?
咂咂嘴,她本还想再问,看到娘亲已侧躺一旁闭目养神,只好乖乖地上前,替她捶捶背,但眼睛还是会忍不住,时不时地往后瞅瞅。
已经好几天了,婧儿一直回头看,她却从没看一眼,当他是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这天夜里,星辰满天,河面被映得波光粼粼,他看到前面的小舟亮起一只红色小灯笼,婧儿携着它在水上跳着小步子,没一会儿就跃到了他的舟上。
“娘亲说,你是我爹?”
小灯笼举到他眼前,小女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娘亲还说,你们已经合离了,所以,你来干嘛?”
寒轩正感动她来找自己,她就小大人似的质问,一时语塞,“合、合离?”
他什么时候……靖娴她跟孩子说什么胡话!
夜色朦胧,山里的霜雾愈加重了,原在闭眼休息的君牧遥远远看着那亮着的灯笼,知晓婧儿在他那儿,却也知阻止不得,父女总归是父女,她若想见,她拦也拦不住。
掏出葫芦,正打算饮酒醉一醉,眼角余光捕捉到半空闪过的一抹朱雀红影,那仙气十分不寻常,蓦地站起身来,想要追去。
回头看了眼后边雾中的灯笼,婧儿在他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还是追上去探个究竟为好!
她施术追寻着那仙气的去处,可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故意将她引得越来越远,知道天亮了也没追到,只是气息并未完全消散。
停落在一山尖顶上,她很肯定那朱雀红影不是旁人,即使当年情形如此,她未亲眼所见,也不是完全信的。
“昭信,我知道是你,出来!”
环顾四周,晨霜未散,什么也看不清,正当她打算再次施法时,耳边划过那人的千里传音――
“靖娴公主,你追了我整整一夜,想做什么?”
果真是她,君牧遥缓缓垂下手,四下望去,依旧无影,“你为何不现身?千凝带着昭黎在南荒守了那么久,身子一天天垮下去,你也忍心?”
“我知道,但时机未到,还不能告诉她。”
“什么时机?”
君牧遥蹙着眉,听她道,“当年一战,神界已乱,世间亦不得安宁,前青龙皇靖宇和姑姑与我相约假死,从此退隐,不再过问神界之事。如此一来,朱雀一族就只有黎儿能成为朱雀王,他太过年幼,不能没有母亲的照顾。”
“那千凝怎么办?你就打算一直让她在南荒等死吗?”
“等黎儿成人后,我会去找她,在此之前,还望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千凝若知我没死,定不会安分待在南荒。”
周围仙气很快散去,朝霞普照,已是新的一日了,仿若方才经历的,不过幻境。
这一晚,寒轩踏上她的小舟,已驱散了周围夜霜,任婧儿又哭又闹,周围半点动静也没有,只留下空荡荡的小舟……就因为他找来,她连婧儿也不要了?
想到她竟如此决绝,她曾说过的话就像把刀一样刺在他心口。他不愿去想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走的,只觉得现在的她,真不似自己所认识的那个靖娴。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把娘亲气跑的!我讨厌你!”
婧儿攥着小拳头打在他腿上,顿时嚎嚎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全往他袍子上蹭。
靖娴不见了。
低头怔望着眼前的孩子,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念这一句,思绪已乱,只能慌措地蹲下身来安抚她,“婧儿,婧儿!我会把你娘亲找回来,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你别哭了……”
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消失得这么彻底,就像他的一场梦,过眼云烟,到头来什么也抓不住。
可他清楚那不是梦,婧儿的存在,足以证明她与他都真切地交付了自己的感情,她若放下,那便是将他的感情看得太轻了。
用寿命换也好,用修为抵也好,只要能找到她,使禁术又何妨?
当他疾行赶到南荒相求时,千凝几乎被他给吓着了,上前几步,“舅舅,你冷静一点,禁术不能随便用,撇开伤身不说,还会受到诅咒,你想重蹈我和阿信的覆辙吗?”
即使再恨君牧遥毁了她千辛万苦得到的幸福,但她也明白此乃她命中早已注定的劫数,逆天生子,自食恶果。
如今万事尘埃落定,他又何必再起风波?
“她若真不想见你,就算找到她,她也还会走的,你这样,实在太不值了……”
“她不会的!一定有什么误会,我要找到她问清楚!千凝,舅舅求你……”
千凝极力想要劝阻,寒轩已听不进任何话了,神色几欲发狂,就像魔怔了似的,直扣着她的肩膀不放。
几番寻找,已经耗光了所有的耐心,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看到她摇头挣脱起来,他越发慌措,险些跌跪了下去,幸而被千凝扶住,“舅舅!”
“千凝,除了她,就只有你会用禁术,帮舅舅这一次,要用什么换都行。”
靖娴的上一世,他已辜负,若是说她这一世注定要他付出什么,他认了。
等君牧遥回到谷中河边,婧儿和寒轩都不知上哪儿去了,一时大意,追了一晚,竟把婧儿忘在这儿。
就在她左寻右找也不得影儿时,忽有了感应,传心之语分明是千凝的声音――
“靖娴公主,这儿有一名为了找你找得发狂的男子,和一个需要母亲的孩子,正午之时你若不来南荒,他就要我用禁术找你出来了。”
寒轩要用禁术?!!
南荒的一处高台上,已经设好了法坛,千凝站在案台前,眼看日冕上的针影已经快到正午时分,可空中却一点动静没有。
难道她真的忍得下心?
“婧儿,很快就能见到你娘亲了,你和黎儿一起,别乱跑。”
正在沉思的时候,寒轩已放下怀中的小女娃,简单交代一下就步上了坛,对她道,“千凝,时辰将至,可以作法了吧?”
“呃……再等等吧,还要一小会儿,你再考虑考虑。”
千凝转了身去假装忙着,眼神却止不住朝空中东张西望,原本恨不得一辈子都别见到她,可是现在她要再不出现,舅舅可就真要拿一半的修为去换了!
“不用考虑了,千凝。”寒轩上前替她上好了香,抓起她手腕,“若找不到她,我后半生也不得安宁了。”
千凝看得很清楚,他已失了平日的理智,眼里只剩下焦灼无措,越发显得无助。当年失去阿信的时候,她也是这般模样,自然,她也能体会他此刻的心境。
“舅舅,你想清楚了,如果真用禁术把她找回来,就紧紧抓着她别再放手,否则,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寒轩听得一愣,才渐的松了手里的力道,默默地点了点头,退到坛下,“开始吧。”
缓缓举起手来,心决念起,头顶半空的飘云很快形成一圈漩涡似的咒印……此术她已习得近千年,却从无一仙半神来此求愿,没曾想,她的舅舅,竟是第一人。
“啪――啪――”
两道酒光打下,一次翻了祭坛,一次裂了咒印,千凝之法被瞬间破解,两人一惊,抬头之时,君牧遥已从芭蕉叶上跃下,落了坛边。
千凝看着,她那一身的灰衣和半披的散发在风中轻扬,即使经历了数千年,君牧遥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分毫未变,只是那一双半垂的瑞风眼里含了愁绪,不再似从前洒脱。
何止是她,自己也变了……
千凝自嘲默笑,自觉推开几步,让出道来给寒轩。
“娘亲!”
婧儿一见到她,伸着手就朝她怀里奔去,君牧遥稳稳地接住自己的小女儿,听她哭得伤心,“娘亲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君牧遥摸着她的小脑袋,抱着她起了身,“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婧儿把手扒在她脖子上,撇撇嘴,嘤嘤啼语,“明明就是你生气我半夜溜去找爹,才丢下我的……爹我可以不要,但不管你去哪儿,一定要带上我啊,娘亲~”
婧儿在她怀里窝着,听了此话,寒轩心里微微一颤,只觉得自己活得太过失败,母女二人,竟都舍得下他。
婧儿窝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瞥眼一看,寒轩已走到了面前,便忍不住斥责起来,“你疯了吗?禁术是能随便用的?”
之前她只感应到他在附近,直到现在相见,才发现他憔悴了很多,紧抿着浅色的唇,眼中有泪,看着她的神情复杂而隐忍,眉间似乎怎么也舒展不开。
在她印象中,他永远是一副儒雅平和的翩翩公子模样,此刻他这般紧盯着,倒叫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靖娴!”
他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的退却,怕她跑了似的,一瞬抬起手,近前几步,缓缓环过她的身子,似乎无力,他的声音疲惫而低沉,“我只想找到你,除了禁术,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被他环得紧了,却只能静静站着,“寒轩,我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她未从他怀中挣脱开,而是提起当年往事。一念苦海,从他执意要将她带回神界那刻开始,她便知他心魔已生。她不知他为何如此固执,让她有了某种错觉。
他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哪一件,但都不是什么好事,他一句也不想记得,思绪都陷入了混乱,只死死盯着她不住念叨,“那些都不重要,随我回去,靖娴,你担心我的话,就随我回去好不好?随我回去……”
看他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半点不似平常,她被他震了神,来回扫着他的神情,犹豫地皱了眉头。
“靖娴公主。”
忽地一唤,君牧遥偏头看去,千凝已从法坛之上走下,相隔数千年未见,她的气色很不好,当日断绝师徒之言不忘,她便不肯再称她一声“师父”。
“你我之间已恩断义绝,你不屑旁人的感情,我本不该再干涉,但舅舅为了你,一千多年来几次三番上天入地,待你之心苍天可表,望你们从此,好自珍重。”
话一说完,她便揽过自己的儿子昭黎,离了他们的视线。
千凝还是恨她的,若不是昭信有所顾虑,她真想说出真相。
于南荒之巅腾云而出,君牧遥抱着婧儿,最终还是同寒轩回元洲了。
一路上,他都紧紧揽着她们,君牧遥沉默地看着前方,连目光都是黯淡的。
直到下落元洲,他领她一同入了宫门,正回望着座座起落的仙殿,排排侍女守卫跪下行礼,“拜见王尊,拜见娘娘。”
娘娘?之前为了逃脱,不得不迁就这样的称呼,可说到底,她君牧遥算哪门子的娘娘?若是外边人知道了,青龙族那儿可就瞒不住了。
“可能让她们别这么称我么?我听不习惯。”
寒轩见君牧遥撇开脸,抚着怀里小女儿的脑袋,他不知是哪儿错了惹她不高兴,只好窃语相问,“那称什么?”
“当年来这儿避难时怎么称,现如今就怎么称。”
当年避难?
想起之前不知她是靖娴时,她自报姓名君牧遥,底下人都当她是客,唤作“道姑”,可现在大家都见了她的模样,何况连孩子都有了,怎么能再这么叫呢?
“不如暂且唤作‘姑姑’吧,你意下如何?”
他试探一句,君牧遥随后抱着小女儿转身继续往前走,“君牧遥谢过玄武王。”
脚下一顿,他看着她进了偏殿,这话刻意说得大声,让底下的人听得清楚,把人都搅糊涂了。
婧儿一路上困得打盹,君牧遥将她轻轻放了榻上,拉过被子替她盖好,正掖着边,寒轩已倾身上前,挨着她看向婧儿。
“这孩子爱闹腾,生得又可爱,若你爷爷看了,定很欢喜。”
手上动作一顿,君牧遥抬眼,侧了目光向他看去,透着疑惑,“你要带她去青龙族?”
“他不再过问任何政事,听说只是偶尔去你曾住过的宫殿走走,是真的老了,你不想带婧儿去看望他吗?”
君牧遥有些心惊,顾着婧儿在睡觉,抓起他的袖子就往外厅走,着急问道,“你可告诉了他我的事?”
“还没有,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凡间找你么。”他摇了摇头,见她缓了气似的抚抚自己的心口,欲问其因,他的袖子已被松开。
君牧遥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了身,“我无带婧儿去找他的打算,也请你永远不要向他提起我。”
她的话太过深意,他听得越发不安,齿间微紧,连带着脸色都凝重起来,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靖娴……”
“寒轩,你明白的,我早已脱离神界,自然也不会再做回‘靖娴公主’。”
言语间,她抿唇微扬,眼中含笑发凉,眺着窗外夕阳,“她的一生何其不幸,而做君牧遥,远比她要幸福。”
而你,却怎么也不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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