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悠
我今年7岁了,读小学一年级,大人们都说我是个漂亮文静的小姑娘。我很乖,听爸爸妈妈和老师的话,喜欢读书,学习成绩也很好,老师都夸我聪明懂事。
可是,最近,我有点儿不想去上学了……都是因为我的同桌,子衡。
他真的太凶了,我害怕他。
我们做同桌一个星期了,我一共哭了三次鼻子。
第一次我胳膊超过了课桌的中心线,他忽然对我大喊,拿起铅笔要戳我的眼睛,说要杀了我。他的两只眼睛瞪得比木木老师的两片眼镜还大,像要吃了我似的,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冲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可把我吓坏了,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木木老师赶来夺下了铅笔,他蹲下来用手帕帮我擦去鼻涕和眼泪,把子衡带去他的办公室里批评教育。回来以后,子衡给我道歉了,我原谅了他。也没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
第二次,子衡嫌我的作业本压在了他的课本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已经很注意不惹到他了,可是还是不小心压到了他的书,我赶紧把作业本拿走。可他还是生气了,他竟然撕掉了我的作业本!那是我周末很认真地写了一上午的作业啊,木木老师还给我打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呢!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回家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也是老师,不过是大学里的老师。她笑眯眯地说,这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小男生有点调皮,但是没有恶意的,不需要害怕子衡,要多包容他,我记得木木老师也给我说过这样的话。妈妈还说,女孩子心理要比小男孩成熟,就把他当成一个小弟弟吧,大姐姐快别跟小弟弟计较啦!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对子衡说,“妈妈说我比你大,要把你当成小弟弟一样关心,我们握握手吧!”然后我友好地对他伸出了手。
子衡听我说完,皱起了眉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使劲儿掰我的手指头,还恶狠狠地大喊“你才是小弟弟呢!我要当大哥,让你们都害怕我!……”
我感觉自己的食指快被掰断了,于是疼得大哭起来,幸亏木木老师解救了我。可是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和子衡做同桌了,他真的太可怕了。
我连刚上幼儿园的时候都没哭过,连屁股打针的时候都没哭过,可是现在呢?我成了一个鼻涕虫!我真没用!可是我真的太害怕子衡了……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妈妈,如果她不能让我和子衡换座位,我就再也不去上学了!
小悠妈妈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开明的父母为数不多,那么我想自己应该算得上其中之一。
我就是那种,孩子小时候玩泥巴玩得满身都是,长大早恋带男朋友回家,都不会过多干涉的朋友式家长。在这种教养方式的引导下,小悠虽然很安静,却是个特别豁达和善良的孩子。
即便这样,当我听说小悠和子衡做同桌时候,还是替她捏了一把汗。
孩子刚进入小学的时候,每个班级都建立了一个家长群,讨论一下班级的内务,周末组织一些集体亲子活动等等。刚建群的时候,群里的氛围很客气友好,可是开学一段时间之后,就有了一点火药味。
那是针对子衡家长的。
今天小A同学的妈妈说子衡抢了孩子的文具盒,明天小B同学的爸爸说子衡打破了孩子的鼻子,后天小C同学的奶奶说子衡抓伤了孩子的脸……
很快,子衡引起了几乎全班的公愤。可以想见,子衡的专横跋扈给很多孩子造成了困扰,是这个班级的不安定因素。
不过我觉得,子衡只是个孩子而已,孩子的问题就要让老师和孩子们在班级内部解决,家长们又何必搞得这样剑拔弩张呢?
好在子衡的家长认错态度很诚恳,也很真诚地给各位家长道歉,弥补赔偿,耐心地安抚受伤的孩子,也会狠狠教训子衡。
想到还要相处六年,家长们也都尽量让自己宽容,只警告自己的孩子离子衡远一点。
虽然很担心女儿,可我还是对小悠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是不可爱的,是不值得我们好好对待的,哪怕他很淘气,我们也可以包容他,帮助他,和他做好朋友。”
小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大家都不喜欢子衡,她还是有信心和他成为好朋友,毕竟从小到大,不管在幼儿园还是街坊邻里,她凭借着自己的温和友善,交到了那么多的好朋友。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子衡的破坏力。
第一次小悠拿回了一个撕得七零八落的作业本,那是孩子上学后的第一个作业本,用得很仔细,上面都是老师的优等评分,还盖了可爱的五角星奖章,女儿非常珍惜。看到她眼睛里深深的失落和难过,我感到特别心疼。
我不能加重孩子的这种情绪。
因为我明白,校园是最初的社会化,社会不会因为你是个孩子就让你一帆风顺,谁也不能一辈子生活在温室里,也许这恰好是一次很好的挫折教育。
于是我拿起班主任木木老师补给她的新作业本,对她说,“你看这个新的本子,比原来的厚一倍,封面也更好看,同学们都没有吧?只有小悠有哦,这是因祸得福呢!”
我压抑住担忧与心疼,告诉女儿,能在大家都不喜欢的小朋友身上发现他的优点,才是本领,能和不容易相处的小朋友成为朋友,才算真的学会了爱。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我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她肿成桃子一样的眼睛。她无助地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纤弱娇嫩的手指上有一道深深的抓痕。
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妈妈,你骗我!你说只要我……只要我……好好对待子衡同学,他就会好好对待我的,可是,可是今天我跟他握手,他却……他却打我……呜呜呜……”
“妈妈……我的手太疼了,都拿不了笔了……我还有作业没完成呢……呜呜呜……”
我愤怒了!
我可以接受一个孩子不礼貌不听话不可爱,可是,他没有权利任意践踏别人!
我忽然明白,之前自己认为群里其他家长应该无条件包容熊孩子子衡,那种看似高尚的道德优越感是多么地愚蠢和虚伪。拳头不落在自己孩子身上,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心痛。
很显然,子衡已经给小悠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这么爱读书的女儿,竟然因为他而厌学了!
难怪他们把《未成年人保护法》称作《未成年人渣保护法》!子衡是一个孩子,不懂事可以原谅他保护他,可是我的小悠同样是一个孩子,谁能弥补她心灵上的恐惧和痛苦,谁来保护她不受到侵犯!
我不需要那孩子认错,也不稀罕他家长致歉。我只有一个要求——从此以后,请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于是,我拨通了木木老师的电话……
木木老师
一年级上学期快结束了,乖乖女小悠是子衡的第七任同桌,任期一周,败北。
他的历任同桌中,顽皮的男生,老实巴交的女生,活泼可爱的小班长,文静内向的小组长,各型各款,都有。可是以上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战绩显赫,声名远播,所到之处无不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如果全班同学视他为心理阴影,那么他就是我职业生涯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一次发觉他异常是什么时候呢?那是开学的第三天,我正在讲班级常规,这个白白净净,大眼睛很萌的小朋友忽然站了起来,大吼大叫着,几分钟内,在孩子们目瞪口呆的错愕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翻了全班同学的课桌。
事后他告诉我,他觉得黑板上面的钟表挂歪了,这让他特别受不了。我有种预感——自己摊上大事儿了。我意识到他是个性格有缺陷的孩子,需要老师的额外帮助与引导。
此后的时间我果然发觉,他真的非常暴躁,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他都做过什么事情呢?
他经常无缘无故推翻全班的桌子,注意,是全班。上课无故大叫,撕掉周围同学的课本和奖状,把别的同学踹倒在地上踢打,拿笔戳别人眼睛,欺负女同桌,差点把人家的手指头掰断,发起疯来连我都打,可是以上所有的事情只是因为,他觉得心情不好。
这太让人恐惧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的家长,把他的行为录下来给他的父母看,同时建议他们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子衡的父母都是医生,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孩子目前的情况也可能是他们忙于工作,疏于照顾孩子造成的。
他们愿意批评教育子衡,也愿意给被他欺负的孩子一定赔偿,但是拒绝接受心理辅导建议。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智力正常甚至可以说卓越,只要智力良好,就完全不存在问题,性格可以慢慢培养。
联系上级领导让子衡转特殊学校。可是教育局规定,只要智力达标,就必须安排孩子在正常学校就读。所以校领导认为,只要不发生流血事件,班主任木木最好别给领导们添麻烦。
这时候我能做什么呢?
第一,为了避免子衡伤害其他同学,每天下课后,我把他带到办公室,给他看课外书和绘本,间或进行苦口婆心地教育教导。企图用爱来感化他,恨不得每天对他单曲循环《感恩的心》。
第二,我制定了很多针对子衡个人的奖励制度,只要他上课能不影响其他同学,不打骂其他同学,就对他各种鼓励和褒奖。只要他有一天不动手,我都坚信他完全有资格获得本年度诺贝尔和平奖,真心实意地。
第三,让其他同学保护好自己,尽量友好的对待子衡,不要激怒他,他打人是因为他内心弱小,他渴望爱,我们要爱他......事实上这一条不用提醒,孩子们都很害怕子衡,别说激怒他,平时都不敢靠近他。
为了他,我感觉自己把毕生的耐心、信心、爱心和赤子之心都掏空了,就像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简直就是一场人生的修行。一个堂堂正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生生被逼成了佛系青年,都开始拿神话传说说事儿了……
这三条有效果吗?有。
有多大效果呢?甚微。
只要我没看住他的时候,子衡就在班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搞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每天最令我头疼的就是接到各位家长的告状电话,我真心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些挨了揍还不准反抗的乖孩子们,难道只因为子衡心理不健全,就拥有特权,让那些心理健全的孩子任他宰割?
这!不!公!平!
有的孩子挨了打,敢怒不敢言,更多的孩子跑来哭诉,说鼻子被他打破了,脸被他抓伤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简直丧心病狂。
这下彻底激怒了我,我不再劝孩子们友好地对待他,而是说,以后子衡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对待他,他打你,你可以还手,他踢你,你就回敬他。
..........
可是孩子们不敢,虽然子衡个头儿不大,却胜在气势,别人打闹都是开玩笑,他却是拼命。
可是我能拿他怎么样呢?打不得骂不得而教育就是无尽的虚空!
经过苦思冥想,我想到了一个极富争议的方法——子衡的第八任同桌迎来了他的春天。
我找了全班最高大的孩子阿伦同学和子衡坐在一起,希望阿伦的强壮可以震慑到子衡,可是无效。
两天以后,子衡开始欺负高大但性格温顺的阿伦同学,周围同学跑来告状,直到我走到他们面前,子衡还在肆无忌惮地踢打阿伦。
”阿伦,站起来!打他!”我厉声道。
阿伦同学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目光笃定地看向伦伦,点点头。像是得到了勇气,阿伦一下子从地下站起来,抡圆了拳头,使劲儿打了子衡两下。
子衡懵了,还有人敢还手?!
于是他疯狂地大叫着反击,阿伦同学比他高大得多,打他绝对不成问题,只是之前没有勇气,现在木木老师是他的靠山,他开始壮着胆子和这片笼罩在全班同学头顶上的乌云作斗争。
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防止他们出危险。
几乎是一瞬间,全班同学都大叫着,“阿伦,加油!阿伦,加油!.......”
子衡眼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他没想到自己的战斗力其实并没那么强,而且全班同学同仇敌忾的呐喊是他难以抵挡的。
五分钟以后,子衡大哭起来,老老实实坐在了座位上,全班同学都在欢呼,好像L的胜利就是全班的胜利。
从此以后,虽然子衡还是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他再也没有打过别人。因为他知道,如果你想打架,就得随时做好挨揍的准备。任何侵犯别人的行为,都要承受沉重的代价。
那场战役,终于让这个小集体恢复了平静。
暴力从来不是一个好方法,却是最后一条底线。
作为老师,木木老师从来不提倡以暴制暴,可是面对校园暴力,老师的管控能力真的很有限,老师不可能随时随地保护弱小,如果孩子们无法保护自己,那谁都不是他真正的守护神。
一直以为,面对校园暴力,老师要有爱,而孩子要有勇气。而老师最好的爱,就是赋予孩子们勇气,让他相信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可以战胜邪恶。
子衡爸爸
子衡的求学之路,就是我的道歉之旅。
虽然他只有7岁,才是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可是,加上幼儿园,这已经是他读过的第六所学校了。幼儿园平均每学期换一个,不是我们不想念,是其他的家长和孩子排挤我们。
他们说我儿子有精神病。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一群成年人,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我和子衡妈妈都是医生,我是博士,他妈妈博士在读。我是当年县里的高考状元,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现在,无论智力还是能力,都是同辈当中的佼佼者。
子衡很聪明,从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才三四岁的时候就会做数独游戏,而且乐此不疲,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钢琴弹得特别棒!运算能力,记忆力都很好,很明显是个早慧的孩子,怎么会精神不正常?
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欢我的孩子,可是老爸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我的儿子我懂,他只是因为不适应新环境,情商比较低,才会惹到其他的小朋友。我和他妈妈也一直批评他,有时候急了,我还会狠狠打他,所以他现在特别害怕我,在我面前乖得像只小猫一样。
特别是最近,找我们告状的家长很多,我和他妈妈买好东西去人家家里赔不是,人家还一个个老大不情愿,一个平时处处受人尊敬的医生,现在搞得整天低三下四的,我都快崩溃了。
因为这些事,他妈妈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教育他,我也打了他好几回。每当看见他唯唯诺诺不敢正眼瞧我的样子,我就特别心疼,比赔不是的时候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还难受。世界这么大,怎么就没人能容得下我的孩子呢?
他小小的,那么可爱,每当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巴,我都想起初为人父的那个夜晚,我怀抱着他,就像怀抱着一整个银河系,我在心里承诺要把全世界都给他,可是现在,却要和全世界一起教训他。他不过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而已啊,为什么要这样逼迫他呢?
终于在那些家长们的狂轰滥炸下,两个月前,我们顶不住了,逼不得已悄悄带着孩子去过市里的精神卫生中心,因为孩子还不到10岁,医生拒绝下诊断。
因为不同精神科医生给出的结论不尽相同,我们又去了ADHD(少儿多动症)专科医院,也没有完全确诊。后来我和他妈妈也请教了这方面的同行,阅读了大量相关书籍,我们承认部分特征符合多动症和自闭症,但还是觉得没那么严重,更何况那些精神抑制类的药物,是个医生就知道,有多大的副作用。
面对一个事实,我拥有一个也许将终身伴随精神障碍的孩子,这两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最漫长和煎熬的两个月。
那些张口闭口熊孩子的人,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你自己心里装着什么,才让你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恶意?
我的孩子有问题我知道,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我整个后半生都要陪伴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大家都为人父母,只是你们比较幸运,你们的孩子没有什么问题。
换句话说,是你们的孩子天生“乖”,未必就是你们自己教育得好。而且,“熊”孩子的父母未必就是你以为的无知且素质低下的“熊”父母。只是这高达5%以上的多动症和自闭症的“熊”孩子的父母,承受的是什么样的辛酸与无奈,是幸运的大多数所无法理解的。
如果你的孩子,有天生的疾病,比如自闭症,多动症,别人嘲笑和排挤你的孩子,你是什么感受?
是不是异常的孩子就一定要进痴呆学校,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然后像个傻瓜一样浑浑噩噩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可是我的儿子,他那么可爱,那么聪明。
为了不再转学,最终,我们决定让他妈妈辞去医生的工作,去学校陪读。
听说台湾有一家正常儿童和特殊儿童按照3:1比例进行融合教育的学校,那里有先进的教学经验,也有足够的包容心来接纳有问题的孩子,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会让子衡去那里就读。
世界,请善待我的孩子。
世界,请善待每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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