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宋匆 | 来源:发表于2017-09-28 16:22 被阅读253次

好腥……

是一杯黄绿的蛇酒,盈漾在我眼前。

我妈要请她的健身教练吃饭,我爸就做了一桌好菜,一时兴起说要倒几杯他的蛇酒喝。我尤其感兴趣,以前喝我爸泡的那些酒,有新鲜果肉有名贵药材,味道都不一样。甜的那些果子酒好下口,那些绿提子、肥荔枝都往酒里添。而动物泡酒最管用的就是蛇,要那些剧毒蛇,我对蛇酒是抱着亲切感情的,是因为我小时候的关节炎。

我现在总说我患的是风湿,可小时候医生就说是关节炎,逢夜里雷雨一来我就痛得满床打滚,痛到瘸着腿,脚一沾地就不行。这时候我爸就用他那些蛇酒给我擦膝盖,擦一擦就稍微舒服点,算不上根治,但也缓和不少。到现在还是会痛,只不过轻轻抽一下,再天大的风雨,只要放晴就没事了。

而蛇酒我只喝过几次,有一股诡异的清苦味。

眼前的这一杯是从客厅的玻璃酒罐里倒出来的,这个罐子像一位老巫师作法的材料瓶。里面层叠盘旋着一条条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条条都是猛烈凶狠的毒龙。因为高度酒的关系,他们的颜色花纹还在,只眼睛覆一层已然死透的白障,微闭着嘴,安静沉稳,活时的汹涌都停止了。而最底层,是颗颗被砍下的脑袋,许是我爸不想浪费材料而留下一起泡的,因为蛇酒说白了就是蛇毒酒,而毒都贮在头里,头才是关键。

我一口吞下小小一盏,起初是我熟悉的那股幽幽的苦味,然后是同样熟悉的一股夹酒带凉的药味,我一度把它理解成剧毒的味道。接着来了,一阵我不熟悉的连骨带皮的肉味、血味直直冲来,迅速爬满我整个口腔,我慌得一下按住胸口,那是腥味!陈年昏黄的酒只是暂时镇定它,但它还是活的,左冲右窜从身上每个毛孔顶出来,我欲呕不止,起身走向客厅茶几捡了几颗草莓吃下去想把腥味往胃里压,但还是不行……

一桌人喝下酒四五秒后脸色都不太好看,都像我一样,那股恶心团在胸口,都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堵住嘴巴。那是一群健身教练,平日再怎么负重、长跑、动感单车恐怕也没遭受过这样从内里钻捣般的难受。那些毒蛇的肉腥气荡得人像在走吊桥,压得你心慌气短。

我爸一拍脑袋说怪我!没有兑酒,先停下。

是了,这样高浓度的药酒以前都是要兑的,今天可能他太开心给忘了。但即便再兑茅台我也不喝了,感觉此时食道里像蒙了一层蛇肉油腥,我不要酒,我要喝菜汤!

其实东西腥我没那么怕,我怕的是东西本可不腥,但突然冷不丁地腥出来,这是处理不善;又或者这东西看似亲近温和,但才咬一口就腥气大噪,这是判断有误。

蛇酒就属于处理不善,但其实蛇的腰子更腥!

我也不知道我爸那次怎么灵机一动颇具实验性质地炒了一盘蛇腰子,好像是我还在读高中,周六没有晚自习,他轰轰烈烈地从厨房端来一盘。

那盘蛇腰子没动大刀,都只改成指长的段,干辣椒、蒜片和大葱喷出油光水滑的一盘呈上来。那些腰子像放大的蚯蚓,阴沉的枣红色,散出来的味道闻着都不吉利。我夹了一条就咬指甲盖那么一小片,顿时满嘴腥燥。不知为何动物的肾脏和肝脏会那么腥,那种腥气起初像漏油的圆珠笔一样只是一点,接着慢慢晕开……一团……一滩……覆在嘴里像一层烫不掉的冷油,还夹杂着循序渐进的臊腻。

我吐掉后赶紧扒了两大口白饭,亡羊补牢一样想借米饭打掉那个味。我爸才吃一口也觉得难受,便端走了。

其实不止蛇的腰子,好多腰子都腥。但凡哺乳动物,涉及泌尿和生殖的内脏,都腥咸刺鼻。我观察过,这种现象在禽类或水产类动物身上少见。但哺乳动物必腥,连日日三餐的猪肉也一样。

猪肉是温和的,但肉市里喷血沾黏的猪肉却腥臭可怖。从小就爱观察菜市场,发现菜市场有各种味道,甚至晴天、雨天味道都不一样。雨天的菜市口有稀泥的泥味和平菇的香味,不光平菇,菜市入口总是汇集各类菌菇野菜,还伴着各种腌制或糖渍的酸菜、泡菜味,还有豆豉的淡淡臭味,各种米豆腐、白豆腐和糍粑的味道,这些味道都清淡迟缓,可越往里面走味道就越重了。

人都说鱼最腥,可是鱼或是其他水产在菜市场里真如毛毛雨一般,因为它们还是活的,你看见的只是水里缸里游走四窜的各种鱼虾,闻不到一点儿腥味,除了水里一直发出的充氧泵的烦人的震动,你甚至会觉得有趣好玩,想在多看一会儿。

可是猪肉不一样,那些刚刚劈的整猪,连皮带血伴着温度,再悬着它们的肠子肚子、心、肝、肾、肺,还添一把骨头一盆血……我真仔细闻过,菜市场的猪肉和内脏每个部分味道都不一样,那是三宫六院、五湖四海的味道。那些肉味、血味、屎味,连同老板一刻不停的斩切劳作而流下的汗味,还有顾客随时翻检验货时弥漫的烟味,全全环在你的周围,一齐挤踹你。碰到我爸这种买个菜要你在身后跟着学习顺便帮着提东西的,简直度日如年。他为了两斤肉可以跑遍全市的菜市场,要货比三四五六家。

“要烫手!”他说。

好的猪肉要“烫手”,两指一贴,发现还残留温度的最好,才死不久的肉鲜甜软嫩。所以买菜要赶早,赶的是猪、牛、羊最后的没咽下的一口气。

我以前见过一个孕妇卖肉,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背上背一个,在睡觉;肚子里怀一个,看样子八九个月。

她穿一件紫色映着大雁的短袖,在砍排骨,她老公坐在一旁剔着牛骨。两夫妻的脖子上都各自挂着一块湿毛巾,我仔细看那块毛巾,上面沾着肉末鲜血还有认不出的软组织,汗了就擦,手上砍斩的功夫没停。忽然“咚——”一下,一粒肉末弹到了背上的孩子的鼻侧,突然长出这么一颗新鲜粉嫩的肉痣倒是没惊到孩子,惊倒的却是肚子里的那一位,我看得很清楚,刚才那一砍太大力,咚地那一声吓得它手舞足蹈,孕妇的肚子突然明显地凸出来一下。老板娘哎哟一声,笑了笑,放下砍刀抚摸抚摸肚子,蹙着眉打趣搬的朝肚子说了句“哟,你还不耐烦啊?”

生来为屠夫的孩子,连还没出生就伴着刀与肉的砍响。不过也是眼前的这堆肠肉骨血,保证了孩子的奶粉。遂不禁动容,抚育之爱再腥臭黏腻和闷热难闻,来日一家欢喜又怎不纯粹清洁?

我看得出神,也没听见老板娘在问我——

“买哪刀啊(就是哪块的意思)?”

“我不买。”

我急匆匆走了。我哪会买肉,哪部分是什么我都认不全。我更怕这些味道,每个猪肉摊下面、老板的双腿旁边,你仔细瞧,还有一个桶,桶边挂满了紫黑白粉的各种杂碎软组织,你都认不出是些什么。而那些废料的血水和体液,顺着桶身蛇行一般慢慢滑下来,再贴着地面走成一条条经络,这些经络来自四面八方的猪肉摊子,汇成腥臭的江河湖海,慢慢壮大,不下半日便成招兵买马的部队:老鼠、苍蝇、蟑螂不时从脚边窜过去,海陆空样样皆有、品种齐全。

所以再次强调,每天准点开张的猪肉摊最臭,它的臭是新鲜热腾的。不过你会说只要猪肉买回家,不嫌那点恶心对吗?

错。

这个错是我钻了牛角尖,但它确实存在,叫“狼猪”。

我特意咨询我爸“láng猪”应该是哪个“láng”,他说“狼”吧。因为我自己觉得是“囊”(我们方言里声母‘l’和‘n’都读‘l’),统一不了意见,就暂且认同我爸的说法。

狼猪是配种的公猪,大概明白了吧?这些主要功能为为屠夫繁殖而增财的种猪的肉臊臭无比,肉眼根本难辨。且你想,一头作为配种的公猪,居然被狠心卸肉而出现在了肉市,这只能证明它老了,没了作为生产工具的价值,屠夫心一横决定斩之、卖之。它不仅体弱年老、退居二线,还带着永藏于皮肉的腥臊。

我不记得那年是我爸还是我二叔,做得喷香油亮的一锅红烧肉就砸在了狼猪身上。起先是我突然想吃,就让我爸或者我二叔做。狼猪包藏的祸心就体现在这儿,它新鲜的时候跟其他猪肉比别无二致,看起来无辜安全,等你最后做好了熄火了,夹一块往嘴里一递才知道什么叫功亏一篑,且这一篑还带着臊味。那种臊从你的牙缝里穿针引线一般的钻,是弧形的,余音绕梁。总是你吃第一口觉得似有奇怪,再吃二三四口才发现不对。在狼猪身上,高手也难免踩地雷。

读书的时候有次跟同学也遇到过,是当时最时髦热辣的烤猪蹄。

也是在那种最常见的美食卖场,各类现做小吃的铺子荟萃成美食拼盘。碳烤猪蹄喷上辣椒粉,这是最符合贵州人的味道,且我也喜欢各种蹄、腿、翅的烧烤,滋出油脂再烤得肉裂筋挑,热、辣、糯层层口感轮番登场。只是现实哪有那么美?如我所说,这个猪蹄也是狼猪。

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那股从猪蹄的趾缝溢出来的腥臊。烤猪蹄的姑娘看起来甜美无害,还嘱咐我“要热热的才好吃呢!”她为什么要骗人?我一口难下,再看她面前那排正在烤制中的猪蹄,只只斩半,都刷着油、铺着葱,谁知油浓肉糯的一排却是臊臭的矩阵。顾客蜂拥而至,独我退避三舍。

我回头细想了下,狼猪腥臭多半跟它生理上的独特有关。就跟人一样,你走近一群正值繁殖冲动的男生寝室,那个味道也是刺鼻辣眼,层层汗、酸、臭、腥暴风一样砸来。我爸以前也说我房间独有一种臊公鸡的味道,我姑爹也说他儿子房间有那种味道,说叫我随时开窗通风,我也略觉羞耻,便于开窗通风之上再加一码:香水喷之,遮过一天是一天。所以突然醒悟了,臊的都是公的、雄性的、男的。那是性觉醒和睾丸酮的味道,我这虽是瞎说,但大概也不差,你到一个女生寝室必然闻不出这种味道,但一个室内只要存活于一个年轻男性,多半头臭脚腥连连摆手。

以前我在我家附近一个烤肉摊宵夜,肉丁、牛筋、虾仁样样来。他家食材没问题,不是狼猪烂虾,是样样新鲜的好货。我要说的是老板其人,那天似乎太热,他没穿上身光着膀子劳作,但客人太多,他繁重作业中再加之身前火辣的炭火一照,汗就慢慢来了……那些汗从他的额头起滴滴滑下,接着脖子、锁骨、胸口、腋下都海绵冒水一般滋出,随着辣椒粉撒在肉串扑向炭火嘭地一声,那些汗随即被甩出来不见了……我知道它们去哪了……

接着老板迅速装盘微笑着向我走来,铁盘子贴着他肚脐周围的体毛。我看着眼前晶亮喷香的肉串,心想那里面包含了不知多少老板的“血汗”啊!

但也还是吃,因为他家味道不错。那些来自老板的“部分”应该早被炭火消融了,我不忌讳,我怕的是再不吃真正的魔鬼就会悄然而至……什么魔鬼?——一些肉食不赶紧趁热吃掉,冷掉之后腥酸逐来,越凉越臊,那是重新洗牌后的另一场游戏,你都还没读懂规则就败了。没有夸张,好多费工夫做出来的肉,凉掉之后不都是另一番光景?

且说牛肉吧,开着大火干锅爆炒或是涮,水温100﹪最好吃,等你酒饱饭足开始一桌人扯谈了,那股腥邪的阴风就来了。

我家以前做馆子的时候,主打清炖、黄焖牛羊肉。我现在不觉得牛羊肉清汤多好喝,可90年代我爸做这个一流,整个县城的馋客老饕们慕名而来,日日爆满。

清炖牛羊肉都带皮剁块,那时我爸惯用砂仁和党参调汤,那个味十几米外都能闻到。后来他还开发出白斩羊肉,整只羊煮得鲜嫩再片薄片,铺铁盘加香菜点缀,蘸着蘸料吃。至于黄焖,是加豆腐乳、陈皮、酱油、辣椒熬出来的,汤汁暗红呈浆状,鲜浓重口,就是我们那儿的味道。

我爸做的羊肉不臊,不过这里有一个认识上的分歧:羊跟鱼一样,有人爱之如掌上明珠,恨不得口口都是完全的腥臊,说那是鲜;也有人一丝气味也受不住。鱼肉我感觉还行,羊肉我受不了。以前我们这里,但凡亲戚朋友搬新家、盖新房,贺礼必有一头黑山羊,而去牵那头山羊的多是小孩,因为你牵到了主人家会有红包拿。我对这项活动简直又爱又恨,爱的自然是红包,恨的就是那头山羊永无止境的臊气。你牵着它就像牵着一个看得见的屁,它像发射电波似得一直扩散着自己的体味,一个儿童完全招架不住。更痛恨的是等你愁着一张脸终于牵到目的地的时候,拿到的红包只有¥1.2,更是气得周围的空气仿佛更臊臭了。

所以我对羊肉印象不好一是它本身客观自带的味道,二是儿时经历的这些民间风俗带来的心理阴影。但我不得不承认羊肉几乎是所有哺乳类食材最好吃的,必须要做得好,必须要有我爸的标准和水平。曾在知名Pizza连锁店陪表弟吃Pizza,忽然一股浓重热腾的狐臭漫来,一度来不及掩鼻,低声抱怨服务员有体味间才惊觉是隔壁桌点了羊排,那简直就是一碟刚出炉的诅咒,四下散着热气和油星,这碟羊排像刚跑完全程马拉松就汗着身子来陪客,我私以为这是不合格的。

当年我家的馆子,大厅加包厢总共能摆十桌以内,每天下午六点后都弥漫着牛羊肉的乳白蒸汽和高压锅一刻不停的噪响,整个厅堂都是人声,所谓“人声鼎沸”就是这样,你听不见具体这群人说话的内容,但四下一片聒噪。这些笑骂、碗筷、酒杯交织出一种挤压感,再过几小时它们就会散掉,酒足饭饱散掉之后整个馆子的后遗症就随之而来。

是它的味道……

没经历过家里做餐饮的可能不熟悉,一个吃饭的堂子,特别是云贵川这些一年四季都爱吃锅子的地方,到了客散人走该收拾的时候,留给你的是一股含杂肉菜、白酒和呕吐物的结界,加之空调的催化(无论冷气还是暖气)——它能把这些味道凝固镇定,镇为空气中悬浮的几乎静止的粒子。我怕死这股味道了,据我的经验,牛羊肉加之白酒就是这种味道,嗅一口都难受,更难受的是打扫它们,特别是牛肉,具体是牛油,那些滴在桌面的汤汁,歇了火、走了温之后就变得滴滴点点蜡印一般顽固,极其难擦,要用热毛巾捂着擦。这是我妈的梦魇,她最熟悉,到现在还总是说别的我都不怕,就怕牛肉汤,擦一张吃牛肉的桌子能擦三张吃别的菜的桌子。不过我小的时候没帮馆子里做过擦扫收拾,只是经历的时日多了,我甚至能轻易分辨一间包厢里包含的桌椅、碗筷、消毒柜、餐巾纸的味道,我唯怕的是客人捣鼓出来的那些餐后集体爆发的那股味道而已。

鱼就不一样,餐前餐后光凭闻几乎很难闻到腥味,鱼的腥味靠吃的。我以前有个舅公特别喜欢吃鱼,鱼头更甚,我爸为了招待老人家,接连十来天都做鱼头,自此便成了我的噩梦。

是这样的,也不知那时候我爸拿来的是什么鱼,特别大,鱼头像猪头,每一头都斩开两瓣下汤,一锅汤里沉沉浮浮的都是嘴巴眼睛和胡子。我不是不喜欢,一开始还是爱吃的,鱼头的胶液顺滑细嫩,特别是鱼嘴和鱼脸那两小片脸颊,大人怕你浪费还教你吸出鱼头的髓,可是越吸越闷得慌,那股腥腻不知不觉就窜到猴头。我放眼一看整张桌子,人人的筷子都扯拉出鱼头内牵丝挂网的黏液,那些腥味把一米六的桌子围得死死的。这样吃一两天还好,可连连续续真的整了十来天,我最后投降抽身,说我要上晚自习借口不吃了。

现在回想其实当年那锅鱼头无碍,还是好吃的,可能是物极必反的道理,一整多就恶心。再说我一直觉得鱼的腥味是有程度之别的,辨别鱼腥的程度我有一个不科学的标准,就是看鱼的大小,往往那些大个的品种都肉甜味美,且大鱼多寡刺,吃起来安全方便;反而是那些小的品种,又腥又腻还一把伤人的细刺,那些小鲫鱼、泥鳅、黄鳝不都是这样吗,若椒盐油炸、火烤或是麻辣、糖醋,我完全接受。千万不要下清汤,清汤一下它们的恶心会更被烘托出来。

刺身更是。于刺身这类异域菜,我们国人肯定是不专业的,一不专业,雷区就多了。我不知道专营刺身的店有时候是不是唬人,专拿些不新鲜的食材来宰客。可即便这样,看颜色还是能分辨的,所以有时候不是新鲜与否,就是食材本身,腥就是腥。

我要重点批斗希鲮鱼。一盘刺身,五花八门,一上菜你就被搅晕了,当下不能一一翻验,我能认出的也不超十种。好了,这时候你就像儿时玩那种按鲨鱼牙齿的玩具一样,指不定哪一颗就是噗地咬下来,像抽奖一般夹起一片。希鲮鱼颜色最诡异也最夺目,它在盘子里叫得最凶——吃我吃我!好吧就吃你,于是你才第一咬,一股汽油一样的油腥哄一下就炸开了,吐也吐不掉,那个味道像是活的,水蛭一样死死吸附着你的上颚,日式料理店配得再多的玄米茶也打不掉那个味道。就此记入我的黑名单,就是它,不要吃,它就是“鲨鱼牙齿”。

想起打工的时候,斜对面那家烤鱼。它家主厨是老妈子,打下手的全是儿子和媳妇。老妈子的脸特别臭,但是烤的鲳鱼奇鲜,每一条都用铁网子夹着烤。我看作料也普通,但就是比同类的烧烤宵夜烤得好,细嫩非常,吃上瘾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去。

这个烤鱼没腥味,但是夜一深、酒一醉,另一种腥味就来了。以宵夜摊为中心,围绕这个台风眼,不管树丛里、车背后,一位位烂醉的汉子们开始肆意放出股股热腾的尿。这些尿瓢泼直下、稀里哗啦,打得脚下的泥地啪啪地响,这一串尿声、呕吐声、打嗝声是这个午夜人世小品的附赠,还是3D立体环绕,前后左右四面登场。

我对此再熟悉不过,我家那儿的小吃街,每天都在上演。摊前是张灯结彩、谈笑风生;摊后是漆黑、湿滑的异世界,老鼠和蟑螂踩着层层叠叠江湖男女的热尿滑过。时间一长,这些尿的臊气便蒸了起来,且你一想到是自己人弄的,还突然生不起气来。

前两年开始特别着迷海胆,看和食天妇罗大神早乙女哲哉做油炸海胆也是滋味非凡,不知道什么味,但看他做出来的成品冒油滴浆,不用想都肯定好吃。我吃到的都是生的,之前还照着网上教学视频学习处理——左手戴手套拿稳,右手持剪刀,先用刀柄朝着海胆的“肚脐”用力锤破,再顺着破口慢慢把维度锤大,然后清水朝里面冲,海胆肚子里奇脏且臭,说人一肚子坏水就是海胆,像活体下水沟。冲干净了再用勺子把海胆顺着内壳挖出来,这部分最难,海胆黄极其脆弱,稍稍用错力就糊烂变形,再也挖不起来。

海胆是极具腥味的,这个必须要承认。跟它同为海产的生蚝一比,是“腥腥相惜”。生蚝的腥味是血味,是铁锈味,一不小心咬破舌头就是那个味。但我发现水产类食材,虾蟹也好海胆也好,只要牵扯到生殖的器官,就特别美味。它腥是没错,但是甜美突出,是不讨人厌的腥。

这样和善的腥其他食材也有,比如鸡的睾丸和猪的脑花。我爷爷在我婴儿时期就经常用铁丝炉烤两只鸡睾丸再剁碎给我吃,味道跟脑花一样,是甘甜的。但这两样东西太诡异,不知道人类开始有社会文明起,最开始吃它们的人是什么心态。鸡的睾丸和猪的脑花在视觉上对我来说有点惊悚,不是它们白白、湿湿、软软的本体,而且那些隙缝里的血管,且活体的它们自带一种沉闷的腥气,它跟猪肺、牛肝那种声讨张扬型的腥不同,它们的腥是加湿器里滴了两滴,细线一般慢慢敞出来,且这两样东西我吃的时候都不会过分回味,因为只要一回味,那股腥气还是能品出来,像无声的反抗,要赶紧吞掉。

这跟我妈吃她的独家瘦身秘方「醋鸡蛋」是一个道理。

在那个神秘的玻璃罐子里,灌着满满的醋,里面悬浮着三四枚鸡蛋,谁又能想之前光洁完整的它们也能被这瓶魔法的汤汁泡得疲软塌陷呢?而且是极度恶心的。

我见我妈每天晚上端个碗,从罐子里捞出一个,用筷子挑开早已变成软膜的蛋壳,就这样搅搅拌拌。碗底的那滩酸臭泛着白沫、荡得浓稠,我妈就这样憋着气一口拿下,那个快要破口而出的干呕被她硬生生锁在喉头,对在旁边观摩整个过程的我还嘴硬说也没那么难喝。

不难喝才怪!鸡蛋由始至终都是生的,生鸡蛋本来就一股腥味,再加之醋液的发酵,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腥臭的体验?

我想起我以前喝的一道鸭子汤也是,不知道哪个蹩脚厨子煮的,做鸭子的大忌讳,鸭屁股那个臭腺没挖掉,结果一锅汤像熬了千百只狐狸,腥臊无比,每一口都是灵魂的拷问。再有很多厨子做鸭汤、鹅汤图省事不讲究,总是厚厚一层老油浮着,这层油能隔温更能存臊,看着都不祥,把一锅臊臭完完整整热情奉送给你。

以前在武汉只要逢春,走在马路上就立刻有一股浓重腥膻的味道围来,一开始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味道像味精、洗洁精,像精液!就是精液的味道,漫天遍野把整条街充成了前列腺的海洋。后来有人告诉我是石楠花,那些小小的白色的花朵,成了入春的第一批“精”兵强将,攻陷每个路人的鼻孔,你在它们底下走着走着会突然不好意思笑起来。

有着各式刺鼻气味的植物很多,石楠花算其中翘楚。再有松香油和桃胶,也是腥辣难闻。我其实没好好见过松香油的样子,只是在我脑里松香油的气味就是死人的气味,因为我们那只要死人入棺,一会儿你就闻到这个味,小时候就问家里人那是什么味道,大人都说松香油,大概是用来防腐之类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把松香油往死人身上淋还是拿来封棺,总之那个气味汹涌侵蚀,哗一下就扑过来,很刺鼻。至于桃胶,最初结在树干上的时候可没有变成碗里的甜汤来得温和可爱,桃胶同样刺鼻,从桃树的主干里溢出来,成了它甩不掉的“鼻涕”。曾经好奇就用手把它摘下来,发现是化工原料一样难闻。小时候陪我妈到一家首饰铺里,她让老板给她洗戒指,那个洗戒指的水就是这个味道,猝不及防刀锋一样割进来,特别难受。

可要说有哪种植物有像石楠花一样拥有精液这种人性的味道,只有干巴菌了——简直如出一辙!

我之前也没吃过,是一次姑爹带来给我尝鲜,说他特意到云南买的。云南这样温馨湿润的好地方,孕育了美味万千的各种菌菇。这样一包干巴菌,要到小路边找农民买,黑黑碎碎的用水发一发直接拿来炒饭。这个道理跟吃松露一样,越好的东西越简单处理,白饭猪油下去,再入干巴菌,其他什么都不要,兑一点盐就起锅。

起先我狐疑真有如此神奇?但期待是真的。那是我见过最丑的一碗炒饭,平淡粗陋,但味道却香,说不出口……我说说不出口是一开始想不起来像什么,接着就真的说不出口了,对,就是纯正的、完整的人类精液的味道。

“这是精液的味道。”

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找不到形容词了,我当时还心想小小蘑菇好的不学偏偏生出这种味道,但是真是香!那种细细碎碎的异香,小炮仗似得炸着你的舌头,既腥且鲜更有微微的甜,这种星星点点、猝不及防的味觉体验很像那些做得好的虾米炒饭、叉烧炒饭或者我们本土的酸辣椒蛋炒饭,不是味道上的相似,是触觉上的。我简直着迷,几乎感叹着吃完这碗饭,后来锅里剩下的我全都吃了。今年我爸妈也跟着我姑爹去云南,又带回了更多干巴菌。其实我从小就不太喜欢菌菇,可能是被常见的香菇和平菇搞怕了,这两样鲜得发腥,直捣肠胃,让人发呕,是活体味精。但干巴菌一改我的认识,好东西,推介给各位。

忘了说一个地方,就是超市的干货区。其实那些地下超市,论它哪个区不管生鲜干货副食品,越往里走味道就越重。特别是摆干货的地方,他们喜欢把东西敞出来亮相。坚果炒货还好,松子、红枣、葡萄干,没味道的。有味道的是那些虾干、带鱼干、鱿鱼干……手稍稍碰一下就甩不掉,只点点的腥气沾于指间接着抹哪哪腥,地下超市向来不通风,这更好了,一下变成这些腥气的夜总会,颗颗闪亮的名“腥”环肥燕瘦把你包围,再有“经纪人”(超市服务员)拉着你不放逐一给你热情介绍,真到终于抽了身,扯起衣角一闻,也还是带了那个气味。这样似乎永世昏浊、腥咸躁闷的地方,真像厨房。

看现在的一些美食节目我总有一个疑问,这些厨房太光洁干净,它们该不会还充满花香吧?可以说是厨房把我养大的,我数了数从小到了经历了七八个厨房,这七八个给予我物质基础的厨房从来就没消停过。我至今都有一个习惯,一入深夜便走进厨房,当然主要是找吃的,但我会停一停,我家的厨房二十几年来都没停歇过,夜深人静你一开灯,发现它像一双操劳了一辈子的老脚,布满老茧、酸痛横生,人人都睡了,独它捂着自己的风湿在夜半悄悄嗷叫。当天的脏乱和声响已然不见,但味道还有,这些味道是大块大块的牛肉、鸡的内脏、一条条斩了首的蛇或者半只羊,它们紧紧贴于灶台、刀面、砧板和铲勺,你贴着鼻子闻,那味道断不了气,还在细丝一样窜上来——

好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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