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跟着挺着肚子的母亲,在火车站他就像条从水盆里掉进湖里的泥鳅。他仰头只能看到饥民们干柴般的双腿,像错综复杂的树林子,他们奔腾的牛群般横冲直撞,突然被不知是谁生疼生疼的撞了下,他手一滑,他喊着,妈!王秀芹!!
王秀芹!
到处都是准备挤火车的人,三四十年代的车站破旧而拥挤。饥荒使得所有人像发了疯的狗,慌乱的逃窜,牲畜一样的叫唤,他们像迁徙的角马,狂乱的蹬着蹄子。狗蛋躲闪着,不觉得就被挤上了一辆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人,前些日子还总能在村口的阴沟里看见饿死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干巴的身体被卷在席子里,又不甘死亡,伸出干枯的胳膊和腿来。饿死的人像是病死的仔猪,成堆的丢在阴沟里也没人埋。
王秀芹!!你tm的又把我丢了!
狗蛋嗓门亮,本来很挤很挤的车里被他一喊,硬生生的给他喊出个能坐下的空儿来。车上的人瞪着乌青的眼眶看着他,他滴溜扫了眼,就淡定的坐地上,从兜里掏出几个黑煤球,在地上画起画来。他本来想写王秀芹几个字,但是芹字硬是想不起来怎么写。索性一气把煤球一摔,一伸腿气的紧皱着眉,他问旁边抽旱烟的老头,“老头,这车是往哪儿开的?”
老头单薄的身体敞着胸口,呼扇呼扇的像扇着的芭蕉扇,发着风箱般呼呼的声音。
“你是偷上车的吧,这黄毛小子。”
他从鞋底掏出车票,在狗蛋面前摇晃着,“这是中山站。”
“我不要去这地方,我要去我舅舅家,山东,粮食很多很多的地方!去什么中山!”
“去了中山站,你就可以去任何地方。别说是山东,就是山西山北山南都可以。但是啊,在中山站不许流眼泪。”
狗蛋一把揪过臭乎乎的车票,上面确实写着黑乎乎的三个字,中山站。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车上的人个个精神萎靡,似乎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有的人抽着旱烟,有的啃着不知道什么杆啃得满嘴白沫。他狗一样的鼻子嗅到股香味,左右滴溜一瞧,看到不远的角落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偷偷啃白薯。
“喂!小妮子,”,他抬头瞄了眼附近几个迷糊的大人,“你爸妈呢?”
她摇了摇头。
“死了。”
“跟我一起吧。”狗蛋蹭过去,从小女孩那儿骗了半块白薯吃。
“我听说这里可以开往一个可以去任何地方的车站,我想我爸妈。”小姑娘说。
“你妈叫什么?”
“王秀芹。”
“你妈怎么也叫王秀芹......这名字就那么多吗......那你叫什么名字?”
“翠兰。”
经历了荒野,高原,雪山和湖泊,白天与黑夜,火车在行进过一个隧道之后开始减速。乘务员叫醒狗蛋时车上人都已经下光了,他一晃神,看见翠兰在看着她。下了车,偌大的站台,有很多很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没有来时火车站的人多,也更井然有序。狗蛋和小女孩坐在长凳上发愣,车站黑色冰冷的穹顶上挂着冷白的灯,冰冷冷的,不时有士兵从停留在车站的车上下来,他们大都很健硕,穿着笔挺的大军袄带着手套和防毒面具,说着滴里嘟噜听不懂的话,有时他们露出脸,露出蓝绿色的眼睛和白色的皮肤。狗蛋盯着那面具觉得很害怕,像是姥爷讲的故事里的野猪精,突出的鼻子,黑洞洞的眼眶,浑身鸡皮疙瘩的不舒服。
“毛子。”小女孩小声说。
“什么毛子?”
“他们,他们就是毛子,我妈说的。”
车站旁有个卖糖葫芦的货郎,狗蛋拉着翠兰过去,想用王秀芹的簪子换个糖葫芦吃。货郎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直接白送了狗蛋糖葫芦。这时走过来两个穿军装的士兵,不是毛子,普通的样子长得很壮,看着气势汹汹。狗蛋把小女孩往身后拉了拉,两个人看来也是买糖葫芦,说的话虽然听不懂,但眯着小眼睛稀碎碎的嗫嚅着什么,跟偷吃东西的老鼠一个样,看着还有些礼貌。给了钱还鞠了个躬,不像那边大个子的毛子说气话来怒气冲冲。
翠兰舔着糖葫芦,狗蛋站着仰视眼前高大的两个人。黑色的枪管像跟细长的甘蔗,这联想让狗蛋觉得口渴,狗蛋伸手想摸。他刚碰到冰凉的枪管,士兵就反应过来,厉色着嘴唇快速翻动着,这吓得狗蛋赶紧拽着小女孩跑了。他们坐在站台的长凳上吃着糖葫芦,狗蛋看着远处站的整齐的毛子们,问:“他们去干吗?”
“他们要去打仗吧。”
“我好喜欢那把枪,我长大也要去打仗。”狗蛋天真的摆动着双腿,嬉笑着。
“等去山东的车来了,我们就上去,我带你去找我舅舅。他是个大地主,很有钱,红薯大米什么的随便吃!”他舔着糖葫芦,咯咯的笑着。
“家里还有很多地吧,肯定有很多农民给他种地。”
“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舅家的地有很多很多......”他俩在车站的长椅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做了一个又一个长梦,狗蛋饿了梦到吃馍,醒时看到翠兰的胳膊上多了个大牙印,忍不住噗嗤的笑。车进站时翠兰还在睡觉,狗蛋摇醒她,“喂!小妮子,别睡了,上车了!”
漆黑的火车减速后哧的停在他们不远处,狗蛋扯着翠兰,跟着人群挤上了车,那些士兵嬉笑着,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个小铁罐,排队上了别的车厢。狗蛋,那是什么?翠兰说,罐头,那些‘狗’才吃得起的东西。狗蛋听不懂,再看过去的时候,士兵们几近都上了车,一个指挥官样子的人最后上车。狗蛋盯着他腰间的战刀看了好久,让他想起小人书里看的行侠仗义,挥来舞去的腰刀。上了车,车厢上大多是来自各地的饥民,大家都手里拿着中山站救济的干粮抱着啃,不说话。但能看得出来个个布满硬皱的脸上在偷偷的笑着。
“我们不会饿死了。”
狗蛋看着窗外金色的麦田和湛蓝的天空。他和翠兰靠着车窗又睡着了。他梦见自己舞刀弄剑,左突右闪砍翻几个山贼,从山贼手里救下个姑娘。他手擒着姑娘的腰,说,姑娘......这时姑娘一睁眼,他发现竟然是翠兰。阳光照的他俩土黄色的小脸上也是麦子丰收的颜色,他看着倒在她大腿上睡着的翠兰嘻嘻笑,翠兰也看着他。
呼~~~火车进入隧道,“小妮子,这是咋了!”狗蛋有些慌。
“进隧道了”翠兰坐起来,两个人傻呵呵的在看不见的黑暗里瞪着眼睛。
“我们要到车站了。”翠兰说,她感觉到空气冷冷的,声音都有些打颤。
“啥?”
“要下车了,我要见到我爹了。”翠兰说,“我是来救我爹的。”
这时车身一震,有人尖叫起来。
火车开始很快的减速,耳边是尖啸刺耳的风声。“我们真的要到站了吗,翠兰!”狗蛋趴在车窗上,恨不得把脑袋弹出窗子,扯着头往隧道的出口看,“我看到光了!小妮子!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急刹车,火车靠着惯性冲出黑暗的隧道,嗤的滑进车站。狗蛋差点摔趴出去,他护着翠兰被拥挤的人流挤下了车,车身和大地不停的剧烈摇晃,人们惊慌的像错乱的牛群。狗蛋想起与王秀芹走失的自己,死死的搂着护着翠兰,几乎是被抛出车厢。两个人摔了个狗啃屎,耳边响起轰隆的巨响和轰鸣的发动机声。到处是慌乱逃窜的人群,惨叫,流血。
他们站起来,看到激烈枪战的士兵,黑洞洞的枪管,炽热的子弹,翻飞的泥土和飞起的四肢。是那跟买糖葫芦的士兵一样装束的士兵,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子弹打在平民身上,炸出脸盆大的大洞,到处是横飞的血肉。一个士兵朝他们走过来,这时一个农民装束的男人拦过来,手里拿着把盒子炮。
他看了眼翠兰,“走啊你们走啊!”
狗蛋一愣,不经意喊出来,“周富贵!”
他也愣了下,回头朝着那士兵开了几枪,“狗蛋?你nnd快走!带着这个小姑娘。”
“爹!”翠兰喊出来,这一声嘶声力竭。
炮弹降落在不远的车站长椅上,掀起漫天的碎渣和灰土,弹片纷飞。翠兰移开突然挡过来的死沉的狗蛋,她看到男人和士兵身上插满弹片流着血倒在血泊里,狗蛋的头更是被弹片炸烂像剖开的石榴。翠兰支着狗蛋,沐浴在血雨里,嚎着。
周富贵!!你tm的把我丢了啊!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中山站】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耐凡不耐烦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人们需要中山站,可能是因为,人离开的时候需要起点,归来的时候也需要终点。在中山站,你可以等待任何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你可以前往任何地方,不管是存在的还是毁灭的。你可以选择任何交通工具,不管是双腿还是光速飞船。中山站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在站台上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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