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鸪園时雨红】第一章

        【小说.鸪園时雨红】第一章

            作者:  陳雪溶（陈沁）

          1944年，邹曲话剧实验团才从曲江搬至桂林，当地的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举办得轰轰烈烈，他们是慕名而来，因经费和旅宿有限，给相关人安排在榕荫路转角的一小巷马房背内。屋里仍留着旧式的雕花门窗，角落有一块稍大的地方，是置留木板床的，夜晚里，朱枋鸪只能勉强与时雨挤一块睡，“咯咯吱吱”，混合着彼此汗水腥味，朝东头窗外望，还可以数清天上一颗一颗星星，几乎未眠。

          时雨姓邹，为邹曲话剧实验团的总负责人，与朱枋鸪是同窗兼共事，他欣赏好友的才华，借朱母要来此地投奔亲戚的当儿，拉了一道去拜访省艺。时雨不相信枋鸪会永远藉藉无名，只说:“你写的话剧《春雨》，在我看来是十分不错的，投桂林杂志《野月》，不久便有消息，我们也陪伯母一程，留当地等罢。”

          “哎，时雨弟，你怎能讲得这般轻松，如今桂西路竞争紧哩，人离乡贱，我一个曲江作家，于桂林文坛亦是小辈，哪容易叫得响？”  朱枋鸪随即从被窝里半坐起来，外面太阳才刚刚照进小巷，他熟稔地摸到旁边桌子的一本文艺录，翻了几页，又缩入被窝，查找着上面刊登的信息。 “别懒了”，邹时雨素来脾气好，相貌也温和，他上庭宽阔且平直，长了一双细长且饱满的眼睛，如柳叶般清冽，想是能把一切都看通透的人。“若是仗打过来你还能这样安宁嘛，关于《春雨》的事儿我跟欧阳先生说了，他对此很感兴趣，同意让你试导，演员都安排好了，马上同我一块去吧。” 

          开水徐徐自大壶中沏出，茶叶香味袅袅然，时雨举瓷杯凑近嘴旁，轻轻地吹。 “太好了！” 身旁的人突然蹿下来，瓷杯微怔，好几滴水欲溅洒出，“慢点儿，没事”，时雨哭笑不得，拍拍枋鸪的肩膀:“知道你高兴，吓了我一跳呢！”

          他们口中的广西省立艺术馆，就座落在桂西路与榕荫路的交汇处，些年得欧阳予倩募捐资金，才建成完工，集美术、音乐、戏剧三部为一体，致力辅导、研究，及提供艺术自由发展之所，它为赭红建筑，檐台下有两个朱红的柱子立着，不知哪位先生书法很好，誊抄了“广西省立艺术馆”题正檐上，老体粗黑，龙飞凤舞，十分醒目！

【小说.鸪園时雨红】第一章

      朱枋鸪已经同演员们互相认识了，他手里一直握着一沓黏好的纸稿，那是邹时雨早早之准备的，还剪了报纸作封面，生怕好友不体面。枋鸪眼前站了一排年纪轻轻的男女演员，瞧着面生，却不好意思一个个去了解，惟将纸稿高举一点，越过鼻翼，让学生们看不清他的表情，才慢悠悠地讲述《春雨》的核心——

    “抗战时期，很多学生被日军抓去了，有些同闲月老师逃了出来，躲在山洞里没敢出声，年轻的闲月老师被迫与丈夫分开了，她怀着九个月大的孩子，却还使劲安慰着自己的学生。外面雨声愈来愈大，逐渐可以掩护他们的声音。不曾想天气的阴湿使闲月更加难受，胎气惊动致早产，也让敌军发现了他们的位置，为了取得日本人的信任，间谍丈夫不得不杀死妻子，日军终于散去，丈夫‘扑通’一声跪在地，婴孩哭喊不止，击耳如雷！”

    演戏教导工作是在一间舞台进行的，艺术馆经钱乃仁先生设计后，在细节上的新颖令人拍案叫绝，不仅帷幕做得宽、深、严、厚，周遭又铺设了可供布景更换的轨道，运远地落座，目睹着角色的稚嫩浮夸，是非常愉悦的事。 台下最左最末的角落便坐了一个女孩，似乎也不能称为女孩了，她好像在桂林中学当国文教员，二十二岁，提了三层锦盒来，不打扰工作人员，静静地观赏，时而嘴角微微勾起，时而咬紧了下唇，几乎沁出血，牙印揿得狠狠的了，仿佛一切之喜怒哀乐，于她是这样的刻骨。

      “小姐，您在等谁么？”  邹时雨终于决定走上前，她下意识转过头来，时雨才瞅见真容: 额前被一绺刘海遮住，露出来的小眼珠子乌黑、娇柔，她的头发剪短了，一如女教师的严谨，上衣为齐腹短袄，中裙为深黑，由于模样小，竟以为是十七八岁。哦，没注意到呢，她的膝上还平放了一本《野月》杂志，近日新发行的，不知有没有枋鸪的文章刊登？

      “嘘”，李邑往右边挪了挪位子，邀请他坐下，戏快至尾声了，她才缓缓开口:  “邹老师，枋鸪的戏很棒对不对？”  对方迟疑片刻，脸上写满了讶异:“你认识我？你叫他枋鸪？”

      “二娘派我来的，我姓李名邑，城邑的邑，与枋鸪订过娃娃亲，在桂林中学教书。”

      “噢，李小姐，我暂且这样称呼您吧，冒昧问一句，枋鸪知道您吗？”

      “自然是知道的，我们打小便在一块读书，我还常常考他平仄来着”，讲到童年，李邑会心地笑起来，眼皮掀起一弧俏皮的褶子。

        戏散幕了，朱枋鸪大步向他们迈来，邹时雨清楚他的所有糗事，嬉皮笑脸地给了一拳:“恭喜！中午不用和我凑合着吃，有人给你带了饭菜。”  李邑的脸庞刹那红了，悄悄低下头，只是轻笑。朱愣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僵硬，甚至发白: “谢谢，可惜我还有事要忙，再见！”  吞吐不明的言辞令二人傻了，李邑径直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枋鸪，我专程拜访你，你就不能把创作放一放，赏我一个面子么？”

        “创作？创作万万不能放！时势紧着哩！” 他的句式突然激烈了，撑着椅背的手心渗出了汗，“时雨，我真的有事要赶，替我送一下李老师罢。” 摞下冷冷的一句，即刻离开了，脚步如风，誓要甩下不相干的人。

      “这？欵，枋鸪他脾气依旧这样怪，您不要介意呵！” 邹时雨望见他疾疾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二娘压迫他的窘态，但我所做一切皆是心甘情愿的”，李邑点了点头，又将锦盒递到时雨手里:“我亲手做的三花醉鸭，请老师和枋鸪尝尝”。

      “你做的？好好，真是便宜这小子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瞅见有美食，邹时雨眼睛都瞪直，恁地不欢喜接过？他连连道谢，李邑宽慰地摆摆手，出了大门，往对面的桂林中学走去。

      回到两人的小屋。锦盒被打开，前两层没啥稀奇，不过是普通的米饭、酒水、酱料；第三层才稀罕哩，盘底盛了满满一层的卤料，鸭子被刷得酥黄，酱水均匀地撒在鸭头、鸭脖、鸭肚、鸭翅等，采些葱花、薄荷作映衬，清香正好能压住酒的熏鼻。朱枋鸪若无其事地查阅资料，邹时雨没忍住，撕了一块放嘴里，嗞吧嗞吧，似豆腐渣的靡烂在舌间化开，顿时芬芳四溢:“就浸书里啊，你没吃可惜了，就是现在有些腻。”

          枋鸪终是接过了一盘三花醉鸭。邹时雨又调侃说，该是朱自己的姻事，怎轮到了他占便宜？ “那本杂志打听到没有？”对方这样回应，并塞给他两个热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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