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堂屋的灶火不再燃烧了。灶堂里仅存的一小撮火灰,就像一枚黑色的英勇勋章,证明一段老旧的生火做饭的日子。
虽则如此,每回放假归家,穿过旧堂屋的走廊,向灶堂望去时,耳中偶尔还会回响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来,给灶子续续火”。
这是奶奶在世时经常说的一句话。说话的对象,不是我哥,就是我。看到谁,就喊谁,如果那时候正要生火做饭。
十几年前的农村地区,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一个厨房。对!厨房!这是最原始,也最有人情味的厨房。
厨房的墙壁是泥土疙瘩垒就,屋顶是盖着黑色瓦片。厨房中,贴靠右边墙壁,会造有一个通灶。说是通灶,其实就是大小灶一体,前面大灶,后面小灶。农收时节,前面的大灶煮饭,后面的小灶煮着地瓜藤,废菜叶,作为猪食。有时,也会放几块地瓜、芋头,作为全家人主食后的点心。厨房左边,会有一个水缸,自来水引至缸口,生火做饭时候,方便随时舀取。
有些讲究的人家,在厨房左边紧贴墙壁的地方,还会垒个小粮仓。一看,就觉得特别农村,也特别能体现深入中国老百姓内心的那句话:民以食为天。
每到晌午,家家户户,炊烟缭绕。青黄色的炊烟,配上黑色的瓦片,两边的青山,以及头顶的蓝天白云,别提有多诗意!简直现成一副“乡村晴日午时图”的水墨画。
“来,给灶子续续火”。这时候,这句话就从我奶奶的嘴里脱口而出。那时候,我要么在走廊逛着,要么就在门槛柱石上站着或蹲着。听到这一叫,一激灵过后,是一丝丝的扫兴和烦厌,最后也只能悻悻然地去蹲坐在灶口,慢慢地一柴枝一草干地续着火。
坐在灶口硌屁股的木头凳上,双手拿着柴草往灶口送。这柴草,一进灶口,哔哔啵啵,一阵爆燃。明晃晃的火光到处蹿,舔舐着灶壁,偶尔也舔舐着我的手背。这时,我的手来回伸缩,恍若我不是给灶堂续火,而是为猛兽进食,生怕把我的双手馋食了去。
看着明晃晃的火光,我的思绪会浮动万千。想着草木的前世今生,想着老妈割盲棘,或者准备稻草和柴火的辛苦。间或,我想到自己,摸着被火熏得温热的双脸和额头,天真地把火比拟了青春,关联了生命。
Life is fire. 年初我写下这样的一句话。其实,结合起童年的遐想,又何尝不是如此。每个人一下来,一到世界这个舞台,一开始是火种,而后火星,进而是熊熊大火,最后,一点点湮灭,化为过火之后的灶灰的冷寂。
边给灶堂续火,边遐想。耳朵不时也挤进来奶奶的几声“抱怨”,几声“悲叹”。奶奶的“抱怨”和“悲叹”,从来都是身边事,也从来都是接地气的:家庭经济状况,自身身体情况,婆媳关系…听着,听着,既有美好的纯净,也给我生命以较早的开化和悬想:每一代人都没有容易的,每一天的日子,也是离不开柴火油盐的。
给灶口续续火,读小学,初中时候的我,曾对其是如此的厌弃。于今思来,却又成了一份不可复制的人世的温情与岁月的静好。
之所以是不可复制,正在于科技的演进和文明的前行。现在,农村曾有过的那种人情味厚重的古旧厨房,早已纷纷废弃,成为堆放各种家什的库房。新式的,充满电光石火的厨房,各式各样的厨房器具应有尽有。唯一丢失的,却是生活做饭的“慢”,也正是这“慢”,带来了平常日子里的浪漫。
科技和文明的飞速发展,让人类的物质和精神加速分离。作为人类童年阶段的希腊文明,成为了只有在史诗中才可略微昧得的诗意栖居。
从这个意义上,我怀念着老旧的农村旧式厨房,我怀念生火做饭的日子,我怀念奶奶那个越走越远的声音:“来,给灶子续续火”。
“来,给灶子续续火。” 当过往的文明之火已成不可复燃的死灰,或许,我们需要为自己培育一朵新的文明的花蕊,以期给日渐冰冷的世界以温暖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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