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告诉你每天我都在回想什么东西,我在想春天的播种和秋天的田垄,在想每年第一朵绽放的丁香花,还有树上结出的苹果。我还要告诉你,每当穿过童年粗糙的沙石路,总能看到路边凄凉的野花,但它们一年比一年美丽,树叶一片片吹落到草地上,落到行人的肩膀上。路旁站着一个小男孩,双手抄在口袋里,睁着雪貂似的小眼睛盯着我,我面前只有他,他像个影子,这个影子就是二十一年前的我。这个小家伙,之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可是他现在要走了,我却有些恋恋不舍,他比我见过的一切都更有价值,我想念他是很正常的事情,当我回首往事,他总出现在我的脑海,而我的心灵也从对他的回忆中得到对我自己的了解,把过去的故事完全重演。我不得不回想我的疾病,以及因它带来的不幸,这使得我要把周围的崭新生活转化为黑暗记忆深处的幻灭。我推想故事的开端,我的不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生而为人,这听起来像是中学生的叛逆论调,但的确如此。
自然界与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动物应数恒河猴,碱基序列(基因)仅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差别,因此成为了人类学和行为心理学的明星。研究时,我们会在恒河猴的大脑两边连上电极,输入不同强度电流,刺激大脑控制的情绪区域,只得到简单的反馈。如此高级的动物,情感世界里却只有愤怒与欢喜,从不会因不幸而忧郁。相比恒河猴,人的情绪则复杂的多,诸如焦虑,抑郁,歇斯底里,我们熟知的大部分疾病都源于心理。人类抑郁基因来自于爱斯基摩人与智人结合的后代,这支人南下非洲北上亚洲,在世界各地波撒人类种子,也将抑郁症传递下去,它带来无可抑制的空虚和孤独,让生活成为一哄而散的戏剧。如果没有这些历史注定的种种,我们情感并不会这般丰富,生活也简单的多,然而将这些可能性赋予实体的,是我的出生。
我出生于亥时(晚上九点),在镇上的医院,蓝色窗帘隔离噪音与黑夜,白大褂换了一批又一批,月光皎洁,血雾给每个人的焦急蒙上不安,我在子宫内蜷缩似一颗肿瘤,脉搏随着心跳均匀起伏,每个人屏住呼吸,只等一声啼哭打破宁静。此刻,我不置可否的孑然于世,人生而孤独,我更甚之。镜头剧烈摇晃着,睁开眼,周围是劣质影片那般的广角畸变,昏暗灯光摇曳在玻璃的每一晶格内。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能否分辨色彩,但三十年来,每每想起那巨大的红色十字,总让我本能的缩起双腿,像其他动物的幼兽一般,放声啼哭。人群围将过来,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盛大的仪式,一切在今天开始,也在这天被决定,自私点说,我从未想要来到这个世界,来到一个充满未知与概率的世界是危险的零和博弈,如朱自清笔下所写,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走。我在陌生人手中传递着,镜头也逐渐回到我的脑海,人间的一切使我惊奇,嘈杂的笑声还是让我第二次放声啼哭,这是我信息交流的唯一方式,原始但有效。天使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后优雅地飞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值得祝福,因为一切都不被确定。
灯光下,雪貂般小而明亮的眼睛,精致如雕刻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脸庞,突兀如高塔耸立的鼻子,都只是雏形,我正处在皮亚杰认为的的感知运动阶段,用双手探寻一切信息,那是生命的体验,或非条件反射。他没有见过我,却预知一切,母亲也有皮亚杰的一本《儿童认知发展阶段》,用黑白图画辅以文字对每一阶段的孩童发展进行解释,图片上的小孩五官模糊,肢体轮廓被劣质油墨勾勒得无法辨别,十分可怖。母亲照着字里行间的预言和我进行对比,生怕一点有不同。
沙漏终于反转过来,第一粒沙落在玻璃底座,石英晶格映着我的面孔,今天,我是最幸运的,也是最不幸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围着襁褓自发挤成圆形,他们中的大部分与我无关,更确切地说,是所有。俗话说三岁看老,但事实上用不着三年,遗传基因是强大的,纵使你胳臂羸弱如枯木,也拥有这份强壮。每个细胞,每根毛发,每滴血液内的二十三对染色体注定我将渐渐发育得与他们的大部分特征相似或相同,就连上个世纪心理学家杜威名噪一时的“环境决定论”也将在事实面前被击碎。如此血缘关系的一群人,却在我今后的生命中渐行渐远,我对此一无所知,仍沉浸在初生的新鲜氛围,单纯地拥抱空气,被拨浪鼓和一众小玩具吸引去全部注意。
窗外夜色凝重,八小时后才是清晨。那意味着我将离开医院,回到记忆中的第一个家,它赋予我故乡等意象,延绵三十余年。直至今日,无论我在哪里工作,买房,落了城镇户口,灵魂深处,我仍旧是小张屯的崽子,注定“领导一切”的无产阶级,半亩良田,春种秋收。这是我出生那一刻就安排好的命运,只是这种残酷现实不适合告诉一名崭新的婴儿,我坐着租来的豪华轿车回村,享受了一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只可惜这一路太短,我本来可以成为明星或者作家,实现我想实现的价值,只是这一路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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