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白,三师兄寄信说他儿子要满月了让我们回京城吃酒,还说要你和掌柜的一块去呢。”
“我们俩走了谁盯着客栈啊?小贝没人管还不把先生气死?怎么走得开……”
小郭不想搭理忙得满地乱转的碎催跑堂,转身擦起了客栈里那张老旧的仿红木桌子。
老白最后还是没有去吃追风儿子的满月酒,只是托小郭和秀才给孩子捎去了一支毛笔做礼物,被笑话了许久夫妇俩在一块久了小气得如出一辙。
倒是听说追风两口子很喜欢这份礼物,展红绫还托小郭带回了一面小铜镜做回礼,那镜子精致的紧,湘玉喜欢的不得了。
客栈生意一直不错,老白和湘玉的日子一直很忙碌,想来京城也是一样吧。那支笔的结局不知如何,这面镜子上有一排小宝石,湘玉怕磕坏了一直舍不得用一直藏着,久而久之连它放哪里都想不起来了。又过了很久,他儿子敬祺偷翻他藏在犄角旮旯的私房钱的时候碰巧找到了它,他那个熊儿子,转头就献宝似的把它送给了小郭和秀才的二女儿青橙。
年轻的孩子们不知道镜子的来历,只觉得这老玩意儿秀气好看,倒是已经做了京官的秀才偶然看见青橙手里把玩着的小东西,不经意和他提了一嘴:
“我还以为这东西早丢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在呢,这镜子和早年间大内娘娘们使的贵妃镜挺像的,说起来当年小郭看到这面镜子还磨着我让我也去做一面一样的来着……”
二
老白懒得听秀才磨磨唧唧,兀自坐在客栈门口出神。
贵妃镜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一样。
少年子弟江湖老,几十年弹指一挥间,那时候他还没娶老婆,也没儿子,没有皱纹也没有肚腩。
那时候他叫白玉汤,少年成名,盗中之圣,皇宫大内都由得他闯,王府贵胄也由得他戏弄,端的是名满江湖,端的是豪侠义气。
这些话要是如今讲那算是吹牛皮,但在那时,可是连大名鼎鼎的郭巨侠都要赞他一声“堂堂盗圣名不虚传”的。
他便是在那时他最风光的岁月里遇见她。
三
那年他一时兴起闯了康王府偷了贵妃镜,海捕公文挂满了江湖也没人抓到他,不成想却被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追了三千里。
他一辈子也没解释过,他光脚还顶风的时候轻功都是天下第二,怎么就被个姑娘追了三千里愣是没甩掉。
她叫展红绫,是开封展家的二小姐。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在一个叫七侠镇的小地方,许多年之后,她如愿以偿去了六扇门做了天下第一女捕头,他兜兜转转好多地方,最后还是在这个他们初遇的小镇安定了下来,一住就是一辈子。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大小姐展红绫和盗圣白玉汤第一次见面,他抢了她手里的判官夺命笔还点了她的穴。
然后她就哭了。
她特别爱哭,总是眼泪汪汪。
打不过要哭,不开心要哭,委屈了要哭,明明不占理胡搅蛮缠的时候还要哭。
她像是知道她一哭,他就没办法了。
一个是兵一个是贼,他俩猫捉耗子地跑了三千里,然后哭花了脸的小白猫说:
“这回不算,再来一次。”
再来多少次她都赢不过,小白猫装起了肚子疼。
那天她说:“我抓住你啦!”
他被她拧着手,说的是:
“你肚子还疼不疼。”
五
她放过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也不能这么自欺欺人一辈子。
他写了缉盗指南帮她进六扇门,他把贵妃镜给她让她交差,他教她点穴。
他教了她一身可以抓住他的本领,却还抱着侥幸,希望能从她手里逃脱。
可她还是用他教的功夫亲手点了他的穴。
她说:“你太笨了。”
可不是么,耗子笨得爱上猫,把脖颈子都伸出去让人家咬。
不过,她到底还是太小瞧他。他说过的,再来一百次,你也还是打不过我。
所以那天他还是得以顺利脱身,只不过,人逃了,心没逃得掉。
那天其实还是她赢了,她发现书里有张纸条,写的是“我想偷走你的心,白玉汤顿首。”
于是哪怕她没抓到他,也赢定他一辈子。
只是那张纸条后来也被风吹走,不知道散落去了哪里。
六
他原以为,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却没想到,那天她逃了婚来找他。
她砍了他一剑,伤在他身上,她却又哭了起来。
她问:“你爱过我吗?”
他说:
“天空很蓝,上面飘着几朵白云。
下面是一片油菜地,长着几朵明黄色的小花。
你站在田野里,耳边吹着和煦的风,你的心情很平和。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在你的身后,在你头上插着宝蓝色的月季花。
那个人,你希望他是谁?”
那个画面很美,他描述的很清晰,熟稔的像是在梦里去了千万遍。只是他没有说,在他的那副画里,那朵宝蓝色的月季花,他一次次埋在了谁的头发里。
这一回,真的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临别的时候他们大方握手,他祝她新婚快乐,她凑近,悄悄与他耳语:
“我的问题,你到底没答我。”
终.
秀才致仕那年发生了好多事儿,青橙和敬祺生了个女儿,两家人一合计,小郭他们举家搬回了七侠镇,打算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块带孩子。客栈扩大了规模,湘玉一天到晚的忙,小郭不放心他们两个老爷们,一天到晚抱着孩子不撒手。
于是两个清闲的老头就只好颤巍巍爬上屋顶,一壶酒打发一下午。
秀才喝大了就爱想当年,说起当年他们一块在客栈碰到的人和事,说他拉了一辈子脸的老丈人,说他留下了功成和名就的京城。
可有些话哪怕喝大了他也不说,得喝的特别大才行。
比如这天,他忽然想起离京前见到的一位故人,她托他办一件事,他没答应。可是他喝了太多酒,有些不忍心翻绞着他的肚肠,有句话就压也压不住的冒了出来:
“老白呀,我离京前见过展红绫一面。”
“嗯。”
“我人还没到七侠镇就听说她过世了。”
“嗯。”
“她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她要我问你,当年她问你的问题,答案你要什么时候给她,她等了一辈子,不想再等下辈子了。”
老白举着杯酒想了半天,头皮都要抠下去一块,苦着脸道:
“她问我啥了?”
秀才愣了半晌,像松了口气一样笑了:
“忘了也好,忘了好。”
那天夜里,他把秀才安顿回房间,又拎了壶酒坐上了房顶,坐了半晌听到屋里头孩子在哭,就起了身打算下去给小郭搭把手。
他站起来,还是没忍住看了看北边,他悄悄冲着北边说:
“白玉汤爱着,白展堂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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