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月光

文/夏隰桑

我要在怎样的夜晚，才会与他相遇？这一生，倘若有幸等到那么一天，我想那一晚的月光，一定很美很美。

江上的风很轻，轻到不足以吹起他太重的情。江上的月太明，以至于使他晦暗的心蓦然惊措。

井边的树枝在无聊的摇曳，他看到井水中倒映着的和树枝一样无聊而孤独的自己的影。月，从山那边缓缓地爬上来，翻过树枝，越过了他的屋檐。而屋檐下，是他被月光逐渐拉长的倾斜的背影。

我听到，那轮月问他：“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呢……”我看到，他于夜色中抬起头，与问他的月静静对视，用一种深情而复杂的目光，却不曾置一辞。此时的天地万物，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声音。

室内，是书案上的乱不成章。灯将尽，墨将干。屋外，是月色凉凉，江水茫茫。而这一刻，山外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了他的心上。

“月光若有相知意，莫遣余情到故乡。”我分明听到他在轻轻独自吟唱，吟唱那首远方故乡的歌谣。风过矣，乱云收尽兮。曷不散，心头愁思兮……

这里是扬州。曾有十里春风都吹不散的繁华梦、锦玉编织的温柔乡，可这些，都与他无关。想最初时，他只是喜欢常作这山上一缕风，东南西北任意可留。亦或是化为江中浪蕊，水随天暮去，哪管明朝栖身于何处。而现在，他只是这小小旅舍外的一抹月色，照不到锦绣文辞的长安，当然也就更照不到遍植桑梓的故乡。风流无羁如他，却还是被此刻的月光触碰到了心底深处最温情的那个角落。那一刻，月太圆，天太高。

一定是因为，前世的他太过于贪恋这世间看不够的美，才会在今世被天帝贬到这难以割舍的人世间吧？

他们曾说，谪仙人是不能够有泪的。可是谁又能读懂他笔端浪漫的、肆意的、同时让人禁不住流泪的美？

他们曾说，谪仙人是不能够难过的。可是谁又能知晓，他喜极而泣之时，对迷津远道的无声的、难言的淡淡忧愁？

他们曾说，谪仙人是不能够对人间太过留恋的。为此他们极力渲染他的潇洒，他的翩然，以及他笔下写不尽说不完的盛唐气象。

可是又有谁懂得，他的执着，他的追求呢？

他们说，我懂他，如此这般。

于是那些人便问他：“你想要什么？”

“你们看，江上的月光多美啊……我只想要我的月亮，那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月亮……”

那些人疑惑了；“月就在那儿啊，那不就是你的月亮吗？”

不懂，不懂！他们真的不懂！月亮并不在，不在……

只有花间的酒杯里，倒映着清冽的月影，在琉璃盏中碎成了好看的形状。他端起酒杯，将清酒与月色一饮而尽，就好像能把心头的苦涩带着醉言狂语一起咽下。

酒尽， 心意愈乱。石桌上的琉璃盏被碰翻，他大笑着跌跌撞撞走向远方的夜。没有人问他去向哪里，或许明天，他就宿在荒野外的古树下，或是江滩的怪石边。

多年后，他拖着随时可能会乘风归去的身躯，酒一壶，月一轮，一场沉梦醉酒，便是诗百篇。月夜江畔，采石矶边，衣袂飘举间带着三分醉意的他，抬头又望向那轮明月。江底影，天上月，水云交接之处，是他一瞬间的恍惚。

认真的辨认，他突然茅塞顿开：“我看到你了，这才是我要的月亮！这次，我要抓到你，不会让你跑了……”那醉意朦胧的脸上有由衷的开心与释然。

月，到底还是他的。

写了一辈子的月，也爱了一辈子的月，终归要踏月而来，乘月而去吧？

我又一次听到，天上的月对中庭里长久痴望的他劝到：“回去、回去吧，江上的月光，终究还是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