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森欧外的短篇小说《沉默之塔》
1
纵使一天的工作十分劳累,少锦回到家中,面对孩子的笑脸,也会扮出父亲的模样。把六岁的男孩抱起来,亲吻他,抓抓他的小手。男孩在父亲的怀中,可以闻到一股香味。这味道,稳重、淡雅、和血有一丝丝相类似。
家是一间十五楼的公寓,一百五十平方,客厅有几扇落地窗户,通透明亮。放眼出去,看得见高楼林立的市商业中心。妈妈在家中做一些外包的编程任务,并不用总去某一家公司。她此时在小区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即将完成今日的工作。孩子则有一位保姆帮忙带着,那保姆讲着一口不甚标准的国语。衣物上少有女性的特征,头发整整齐齐地束成一把马尾,还有几缕金色的发丝。
父亲将男孩放下,走去厨房里倒了杯温水。皱着眉,盯着地板上的瓷砖,好似要把它看穿。
“我就先走了。”保姆对少锦说道,一边把抹布放在灶台。
“郑姨,幸苦你了。”少锦说,他顿了顿嘴。保姆的一句话,让他回过神来,摆出一副热心的容貌。
“小绍今天很乖,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没有把蜗牛抓回家里。”郑姨笑咪咪地说,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嗯。”他笑着说,看着郑姨即将离去的身姿,又补了一句“一路顺风”。
“那我就先走了。”她说,又和在一旁的小绍挥手告别,然后离开了这户人家。
对于郑姨来说,这家男主人总是心事重重的,却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态度总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面前也是如此。人们总说相敬如宾是最理想的夫妻状态,郑姨看见这一个男人,却总是经不住在心里默念:“邪乎,邪乎。”
2
郑姨去了没多久,妻子便回家来了。她推开门,乌黑的卷发最先接触到屋内的空气,公寓散发着夏日空调的冷气。她把笔记本电脑袋子往沙发上一放,蹲下身来和孩子讲起话。
“今天有没有惹郑姨不开心啊?”她说的诸多是如此寻常的问题,也从孩子嘴中得到了最普通不过的回答。母子倆笑嘻嘻的脸上,没有杂糅任何一点杂质。在她完成这些日常仪式般的言行之后,向着自己的丈夫说话。他这时正在餐桌上,费神地盯着某一份电子文件。
“少锦,你在忙些什么呢?”她念道。看见少锦嗯嗯嗯地敷衍,瞧了瞧厨房,又挑了个话头。“郑姨今天怎么走的这么早啊。招呼都没跟我打一声。”她走到厨房,拿起抹布,在灶台擦了擦。“这边也不是很干净,这个郑姨。”
“嗯嗯,你不满意我们就换个保姆。”少锦一边看着文件一边说,不知这话到底是讲给妻子听,还是讲给电脑听的。他也明白妻子,一个人总不会把那些替自己工作的人说得完美,毕竟他们做了雇主本来应该去做的事情。
“不用了,多麻烦。”妻子说,独自一人走进了房间。
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餐桌上还算有说有笑,夫妻俩似乎非得中间加上个孩子,才算有热度。小绍说,今天幼儿园老师问同学们的父母的工作是什么,小绍自己很清楚妈妈的工作,但对爸爸的工作却不太了解。只说爸爸是警察,负责抓坏人。但爸爸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穿过警察的制服,像是好朋友鑫鑫的爸爸,每次来幼儿园,都穿着一套白色制服,让小朋友都心生敬畏。顺便一说,小绍的爸爸也从来没有去过幼儿园接他。
“那你怎么回答的?”少锦问。
“便衣警察。”小绍说。
爸爸妈妈都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孩子这么聪明。
3
少锦工作单位严格来讲和警察并没有什么关系,对自己的孩子,只说是“抓坏人的”,详细的并没有说出。虽说如此,但少锦对他工作的合理性确信不疑,而且打心底里认为,这个国家缺少不了像他一样的这类人。
沉默之塔,这是少锦工作的地方的称谓。也是一座巨大的塔型监狱,八百米的高度,建立在东京市为数不多的山顶。是一所关押和处理毒人和叛徒的监狱。灰灰的高塔外墙,像金龟子长足一样伸向天际,有点弧度,塔顶层现出几处新月形状的弯曲,这样的利爪向塔心合拢,抓住了高空的心脏。
就像他此时正在做的事情一样,抓住了一个人的心脏。那个人一息尚处,像一块刚切来的肉一样,胸腔的切口发着热气,身体一跳一跳的。完成工作的少锦手在颤抖,不稳地拿起了抹布。
“他不愿开口。”少锦走过同事身边,说道。
“嗯……”同事回复,神情失望。“那么下一个?”
“哪里来的下一个?”少锦近乎吼道。“这些人,死硬得彻底!再抓来多少都没有用。”
“如果…”
“嗯!”
“如果你没办法让他开口,我去哪里给你弄来新的人。”同事冷笑一声,拍了拍少锦的肩膀。“你还是不够狠,如果一开始在他的面前折磨他的孩子。他还会不说吗?”
“也许是个好主意。”少锦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自己的男孩。
他们俩走到了另外一扇铁门后面,这是一个窄小的房间,即便如此,那个孩子住在里面,也显得空荡荡的。家具一件也没有,只看得见一张硬梆梆的弹簧床,一个没遮没掩的卫生间,脏到是不脏。这个剪着寸头的孩子几分秀气,皮肤白嫩,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天日的缘故,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出奇的大,倒也不是很瘦。他走来,站在大人们面前,面无表情,丝毫的恐惧也没有。
少锦和孩子对视着,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小绍。“等小绍也上小学,会不会比眼前这个孩子高呢?”他用一巴掌,让自己回到了工作状态。那小孩被扫在了地上。毕竟是毒人的孩子,谁知道有没有遗传,都这么大了,估计也是一个小毒人。他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因该上去补一脚。谁让他的父母选择成为了毒人。再来一脚,没有必要同情毒人,只要有一丝丝同情就会被传染,他们最擅长这些的。
同事拉着这个昏厥的毒孩,出了铁门。他们两人在走廊走过,两旁是一排又一排的铁门,里头或者没人,或者有,但总的是没有一切正常人需要的东西,没有希望的。
“把他丢进山谷里?”同事说,摁下了电梯按钮。
“好,和之前一样。科学家需要更多的野生毒人当作观察对象。”少锦说,他拿出了一包香烟。“桥春,你觉得毒人有没有可能像科学家说的那样,有机会变回普通人类?”
“只听说过普通人堕落成毒人,没有听说过毒人恢复正常的。毒人是思想有剧毒,不是身体有毛病。身体有病是可怜的,而思想有病是可悲的,也不可能恢复健康。”
也是呢,我多虑了。少锦想,并没说出嘴。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桥春往前走,他们走过了一条玻璃吊桥。要进入山谷需要进过一道门,巨大如古代的城门,而山谷的边缘都建设着细丝电网,任何打算逃离山谷的人都会被电死在边角。
他们向哨塔上的士兵打了声招呼,大门随即打开了一条缝。桥春把昏厥的孩子丢过去,拍拍手,表示完成了又一件工作。“走吧。”他说。
少锦看看一点一点关起来的铁门,一点一点消失的孩子,谈不上什么滋味不滋味的。便转过身,和同事一起回办公室去。
办公室里面放着六张桌子,其中最靠近窗边的一排中最前面的一张,是少锦的位置。他抓过椅子,摆齐,熄灭烟头,拿出了一本毒害思想的书,他眯眯眼看着封面。再小心不过了,要是不小心看见了内容,他也要成毒人,让身边的这些同事来治,不仅仅是自己,全家都得遭殃。一想到这个,也难免有世道无常之感。像先前有位同事,爱上了被囚禁的毒人,情欲迷人眼,竟然想要帮着情人出逃。可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被他的老母偷偷举报,在单位里被抓了个现行。当场打断四肢,丢进铁锅里熬成了肉汤。全家流放北望道的北极荒野,也包括那个举报的老母亲。
“平时对待你们这么小心,我也是情非得已,宁可少一些家庭烟火气,也要保护这个家庭。”少锦思索着。“干我这一行,纵使薪水多多,可也是比走钢丝还险!”
他放下书,在电脑上登记下编号,开始整理归类,收缴非法书籍一百本。这次的案件就先这样子结了。
4
六一节的前一天,少锦在商业大楼帮小绍选一份礼物。他之前留意到,小绍一直想要买一套城堡的积木。他在模型积木店里游走,有点无所适从,想不到整日在监狱里拷打犯人的少锦会在一家年轻人开的店里犯尴尬。
“请问您需要什么?先生。”一位年轻的店员说,一位体面的姑娘,谈不上多漂亮,宽宽的脸上却也少不了青春的斑斓。
“请问有白下古城堡的模型积木吗?”少锦说,摸摸鼻尖,后脑勺,补充道。“我家孩子可能喜欢。”
姑娘手背贴着嘴巴微微发笑。“有的。”她往一排货柜走,让少锦跟着她,随之停留在一座精巧的模型前。古老式的城堡被缩小,拷贝在这一堆塑料里。
‘这个就是了。’姑娘说。
少锦没有怎么关注模型,倒在年轻姑娘的身上花了一些心思。打量着她那对长足,在短裙下面摆来摆去的。浑身没有半点媚态,但白色的衬衫好像在招呼少锦去把她主人的身体撕开。与之相比较,妻子的身子好像是一滩发霉放臭的化妆品混合液。
在收银台结算完模型,他提着礼物,走到店门口,回望几番,离开了。回到自己的车上,少锦顺手拿起了那本手帐笔记本,上面记载着安排。忽然看见上面写着今晚有一件新的任务,不由得叹口气,又是加班。
5
今晚的工作,是捣毁另外一处毒人的窝点。少锦和桥春带队,虽说这次的毒人不是他们发现的,而是部门里新来的实习生——刚刚从军校毕业的小西。小西今年二十四岁,年纪轻,热情足。从他着几个月的表现来看,比少锦更像是一位合格的驱毒警。酷刑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杀妇孺从不心慈手软。
少锦是明白的,像小西这样子的青年同事,他见过不知道多少,总是不能长久。一开始杀得太红眼,这个人不到三十岁就要坏事。不是心理出现问题,就是喝酒打孩子、妻子。年轻的时候不注意,上了一点年纪就要开始还债。
小西从一个吸毒的线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说他的邻居,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有一天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堆书,抱在怀里像是一袋子大米。线人注意到,靠近窗户,看她拿进公寓大门,不小心掉了一本。线人眼睛尖锐,发现是某一本外来的禁书。他从此生出疑心,第二天和小西透露消息。小西带人来,在女孩上班的时段,偷偷打开她家的门。他们在房间里东翻西找,这里头也不大,一下子就发现了一整个书架的禁书。
“那个时候我没打算打草惊蛇。”小西说,如果可以的话,少锦相信他是要放声大笑的。“这么多书,一定有不少同伙,后来证实果然是这样子。他们现在正在里面聚会!”
少锦整理了一下衣装,并没有接他的话,因为一个年轻人的猴急,而断送他一夜良宵,他不能说不带点脾气。
‘冲。’他们涌进公寓楼,堵住房门,破门而入。
公寓里的年轻人一阵惊慌,他们本来围在客厅沙发高谈阔论。风随着破碎的窗户进入了公寓,随同而入的还有几位本来安排从窗户外进来的警员。也不知道是谁,关掉了电闸,顿时一片黑。少锦他们无奈之下打开手电筒,击毙几个年轻人,花了一阵功夫才稳定了局面。
被当场击毙的有三个人,剩下的四个人蹲在房间的角楼。警员们此时已经恢复了照明,少锦端详着他们的脸,竟然有一个女生看起来几分熟悉。
“是你?”少锦在心里默默想,虽然那女孩过于害怕,并没有认出少锦,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下午模型店里的那个女孩。
小西和另外几个人负责把这些毒人带回去,留下几位前辈善后,尸体也让人拉走了。少锦今晚检查的速度特别慢,一边想着那个女孩,准确来说,更多是那个女孩的肉体。他翻到几本似曾相识的书籍,把它们装进专用的袋子里。这些书他见过多少次了,少锦回想,有多少人为了些魔咒般的东西,落到他的手里?又有多少人可以活着离开?如此,他没办法不对这些书籍肃然起敬,尽管深知它们邪恶。因为仅仅是为了阅读它们,而不惜冒着落入地狱的风险的人,在这个国家,可也一点儿也不少。
一个漆黑的影子在公寓门口经过,被桥春吼了一声便站住。仔细一看,原来是小西的线人,住在楼下的田正。
“怎么样?”他露出那个毛燥燥的脑袋,半长的卷发乱糟糟,短袖T恤,卡其裤,人字拖。脸上眼睛微微红肿。永远剃不干净的胡子,似乎从少锦认识他那日起,就是这样了。
“我就算是离队,也抓了不少吧?科长。”他哧哧地笑着。
“你的薪水明天会到你的卡里。”桥春说,也没有正眼看他。“别再去吸毒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田正叫道。“你又不是缉毒警察!你以为你们是什么正人君子吗?”他顺口接上几句脏话。
他们收拾好东西,正要撤离,桥春走过田正身边。“一字之差,区别确实很大。你的一念之差,和我们早也天各一方。”说完,走下楼道,咚咚的脚步声也逐渐唏嘘了。
6
次日凌晨,少锦困乏地从被窝里翻身起来,他现在有一个想法,多么希望自己尚且是一名儿童,可以和小绍一起过今天的儿童节,不用去什么该死的沉默之塔。昨夜工作搞到头,夜晚也过去了三分之一,两点多推开家门,被妻子又一顿冷落,指责他不顾家。他心情抑郁,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忍住怒火。
“月子。”少锦轻声细语。“气消了吗?”他洗漱后来到了餐厅。
“我没有多大火气。要不然谁给你做的早餐?”月子说,一边吃着煎蛋。
虽然少锦也知道,这早餐一向来是郑姨做,但也犯不着因为这点小事情去跟她计较。他在客厅和厨房兜兜转转几圈,也没看见郑姨,才突然想起,今天她请假。
‘小绍。’少锦看见儿子,笑容里只有温柔和幸福。“老爸给你买了城堡模型,在你的房间里,看见了吗?”
小绍双手展开,像一架小飞机一样子到了自己的房间,随着哈哈哈哈的声音返回了客厅。
“真遗憾今天幼儿园不上课。”他说。
“为什么?”夫妇一同问道。
“因为不能和同学一起玩,太遗憾了。”小绍撅着嘴。“爸爸要上班,晚上也总不回来。”
少锦一听,心越渐虚了起来。“我先走了,小绍和妈妈在一起要乖乖的。”他拿起公文包,走向门口。听见月子和小绍向他说来的一路顺风,心里头不是那么有滋味,觉得缺了什么,对不起谁,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才可以改善。
在沉默之塔,他们今天开始审理那几个新抓来的毒人。和往常不一样,这次还没有动什么刑,他们就招供得一干二净。少锦想,这个年纪的毒人,放到山谷里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但死之前少受点苦,也比惨死好。他看着那个女孩的脑袋,血淋淋的,在篮子里。
“我要的脑袋呢?”一位白头发的老头走进来。
“在这里。”少锦说。“李教授,我让人给您装好,您好带回去。”
李教授看着脚下,这颗年轻的脑袋,大眼睛,宽眼距,其他的一切都很平常。面貌却很吓人,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也长长的。“死亡的恐惧让这些东西露出了真面目。”他摇摇头。“真是丑恶的生物。”
“这次的脑袋是当展示品用的。”教授说,转过头去,走出这个房间。
少锦没有太在意李教授的话,随他去吧,展示什么的。他们这次得到了不少线索,如果处理妥当,可以捣毁一个新的地下出版社,抓到一大票叛徒。所谓的叛徒,和毒人还是有些许区别,毒人说是思想受到毒害,但尚且没有对社会造成直接危害的人。叛徒自然是更危险,更亡命的,抓到了不仅仅要杀,并且要虐杀,最后还要向整个社会展示。像是桥春前些日子逮捕的那个企图建造一所新的地下电影院,用来毒害社会人士思想的叛徒。那个叛徒在法庭后面的行刑台上,被枭首示众,在枭首前,事先挖去了眼睛和弄聋了耳朵。这种十八岁以上才可以观看的判决,向来要提前买票才可以弄到座位。
那几个哀嚎着的毒人,被小西押送去处死,他们一行人路过少锦身边。其中有一个十八岁出头的大男孩,狠狠地盯着少锦。少锦被这一看,给看得火气旺盛,走到小西前面,指着刚才那个人,悄悄道。“这个往死里整,给你练练手。”
小西嘴角耐不住微微笑,对他的长官点点头,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走去。
7
月子陪着小绍在广场上的草坪玩耍,广场围绕着一座高高的铜塔,放射向四周,一表八卦阵似的。铜塔很大很大,飞檐斗拱古朴质美,刚健有力,在午前半阴无雨,透露着微微太阳的天空下,闪烁着淡淡的金光。
小绍对草地上溜狗的那群人蛮有兴趣,总是在周围转悠。妈妈看不过眼,那些狗个头那么的大,看起来儿子像枕在在狗头铡上睡午觉一般。“小心点,小心点!”她说,又对那些狗主抛出一脸尴尬的笑容。
“没事的,它们很乖。”其中一位狗主笑着说,拍拍他的牧羊犬。“我家小孩子有时候还靠它保护呢。”
月子笑容里带着怀疑,但小绍已经和狗狗玩在一起了,看着它那么老实,也放下心。娘俩在这儿留了会,也和狗主们攀谈上几句。说说世情,新闻,和其中几位年轻父母交换一下心得,云云。
偶然间有人谈到了最近的毒人事件,其他人流露出厌恶之情。“什么时候才到头啊,这些毒人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威胁我们的社会啊?”有人说。
“要我说,还是我们的政府对他们太心慈手软,抓严一点,不服管教的就杀。我可不信,蟑螂都杀得干净,何况是毒人?”又有一个男的说。
“得了吧。家里的蟑螂就没干净过,上次说买来一包特效药,结果放在柜子里,第二天我打开,差点没给我熏死!蟑螂却还好好的,都在药包旁边开会呢!”一个好像他妻子的人说道,惹得众人发笑。
月子看看手机,发现时间已经快到中午饭点,和狗主告辞,带着小绍向停车场去。小绍依依不舍地和牧羊犬挥手再见,回去的一路上和妈妈说尽了它的好话。
“别想了,小绍,我可不会给你买什么狗的。”妈妈笑着拍拍他的脑袋。“你那点小心思我看不明白?养你一个已经够累了,别提什么狗了。”月子转念一想,发问。“小绍,你们幼儿园里有没有介绍什么是毒人?”
小绍会挥着手说。“我我我我,我知道,毒人,它们走过的土地就永远也长不起草儿花儿,它们浑身上下都是毛,一张脸是老鼠和蟑螂的结合,是生活在下水道的怪兽,专门抓不乖的小朋友。”
被他这么一说,月子实在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追问道。“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小绍便解释。“可不是听来的,是我和老师同学们探索来的!我还画了一副毒人的画呢!”
“哦,在哪里?可以给妈妈看看吗?”月子已经看见了他们的雷克萨斯轿车。
“在家里头,我的书包里。”小绍说,他被妈妈带进了车里。妈妈也上车,发动引擎,向着商业广场开去。“回去妈妈一定要看看。”
小绍点点头,不出声,脸上由笑容而来的皱纹里皆是得意。
8
折腾了一天,终于把小绍哄睡过去。月子刚从洗浴房里出来,半干的发上包着白色的毛巾。少锦几个小时前来电话,他又得加班,晚饭少做一份人。一直这样,月子甚至懒得恼,便把该做的事情做了,歇息去。夜间,小绍的房间开着空调,窗户关着,无意间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夏夜的风带着月光的气息,吹拂着写字桌。几张纸差点要飘出去,月子赶过去压住了它们,同时也拿起了它们。从看的第一眼起,她就心中发怵。
“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够画出这么恐怖的东西。”月子思考着,借着微弱的夜灯的光,打量那画儿,薄薄的纸上的毒人怪物,在热月的风中,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她的面前。
夏日的下午偏晚一些,鑫鑫和爸爸一起在阳台的藤椅上阅读着一本绘本,紫色的葡萄在架子上,吊坠于翠绿色的藤蔓下,成了一颗颗美丽的紫宝石。妈妈从厨房的吧台端来一盘寿司,放在了父子旁边的玻璃桌子上面。
“你们在看什么呢?”她问道。
“王尔德的莎乐美。”爸爸抬起头来。
“哎哟,你让孩子读这种书?”妈妈皱起眉。
“有什么关系呢?”爸爸吃了一块寿司后说。“又不会有人知道。”
“总会有人知道的,到时候全家人就得被你害死。”妈妈说,不再理会爸爸,伸手去梳理鑫鑫的头发。爸爸看见她不开心,开口称赞她的料理十分美味。她会心一笑,眉心也不再那么紧绷。他们一家人东说说西说说,嘻嘻哈哈,三人的辛福欢快都爬上了眉梢,太阳像是知晓人心,也不再高高挂起,下了来,近了来,悄悄地分享着他们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夕阳。
有人摁响门铃,爸爸说他去开,留下妈妈和鑫鑫在阳台。
“算了,我们也进去吧。”她说,拿起盘子,推着鑫鑫带着绘本,一个进厨房,一个进房间。
鑫鑫回到房间,打开台灯继续看,正到高潮,绘本里的公主拿到了圣徒的头,在众士兵的围堵下,吻着血淋淋的爱人的脑袋。
与此同时,客厅和厨房也闹来一样的乱哄哄,传来男人的吼叫与女人极具痛苦的尖叫,鑫鑫竟因为沉迷于绘本幻想中的乱局,而分不清哪个是现实,那个是虚构,把现实当成了虚构,将虚构看成现实。书中的莎乐美公主最终被士兵打死,房间里的鑫鑫最终也被驱毒警拿下。
9
三个星期后,在沉默之塔支援下的展览如期开始。在临港区的非正统文化博物馆里,这个博物馆一贯的主题的就是向学生们普及一些对东君民族文化产生不良影响的书籍与艺术。这天的少锦站在大厅的红地毯上,身边净是政府官员与博物馆的学者。他一身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欢喜。
待会,他的孩子会在幼儿园老师的带队下,来到这里参观,这是少锦为数不多能够在小绍面前当一次出色父亲的机会。警察爸爸之流算得上什么,现在少锦可是和达官贵人站在一起。思绪到此,他不禁一阵悲伤。“警察爸爸?好同学鑫鑫?”少锦想,左脚的皮鞋在地上拍拍,远远地看去,目光停留在拐角的玻璃柜子上。“你们也能看见吗?”
博物馆的毒人展示,在剪彩之后,鼓掌之后,向广大的学生们开放。从大学生到幼儿园的孩子,来的人络绎不绝,大多由学校老师带队,不消说,也一定是学校组织的。
少锦在人流中等了很久,尚没有发现小绍,也没看见他们的幼儿园的队伍。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四点半。在他与几位同事攀谈之间,小绍从属的那只队伍出现在了大厅里面。他找一借口,溜到了某个展示玻璃柜子后面。对着那个柜子,他仔细打量着,里面的那个孩子,一个毒孩,身躯小小的的,在另外一个毒人怀中,双双缩成一团,被大火烧得枯黑。下角的标志写着“一对毒人父子,为了保护违禁书籍,在大火中死亡。在神圣大火的炙烤下,它们露出了可怕的原型。”
“你们想说什么呢?毕竟相识一场。”少锦小声说道,他很担心自己的孩子,虽说并非担心他被鑫鑫污染,但是,同情毒人毕竟也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少锦尽了力帮他们脱罪,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有哪里有力可以尽?幼儿园已经公布了这件事,也做全了思想工作,可小绍那么小的孩子,怕到头来还是不能理解。他像灰色的影子,或者是灰色的鬼魂一样,在柜子附近徘徊。如果小绍有看到这边来的话,他认为自己应该尽到父亲的责任。
小绍最终还是来了,不知出于偶然还是主观。他穿着幼儿园发的灰色礼服,小小的身躯看上去却和大人似的,直挺挺地走来,步伐有力。
“嗯。”少锦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对着小绍傻笑。
“爸爸。”他说,转过去盯着橱窗,眼睛圆润圆润,即没有泪水也没有愤怒。
“鑫鑫原来长得是这样子的。”他说,转来抱住爸爸,让少锦感到一点惊讶。他蹲下来,抱了一下孩子。
“原来这就是爸爸的工作。老师说,如果不是你们驱毒警,毒人们就会扮成我们的样子,然后找机会把我们吃掉。”小绍笑嘻嘻盯着爸爸。少锦也很是高兴,他不再担心先前恼人的困惑,抱住孩子起身来,哈哈地大笑着,纵使身旁的游客投来怪异的目光也不大在乎,只顾抱着孩子往前走,走向铺着红色地毯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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