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瘦尽灯花又一宵 | 来源:发表于2022-07-20 00:30 被阅读0次

    当他看到这个小男孩,正一个人坐在公园的池塘边,凝神看着碧绿池水中的鸭子“嘎嘎”地划着水,争抢着游客投来的面包屑时,他莫名地头一阵疼痛。

    是那种天旋地转,炸裂一般的头痛。

    冷汗顺着自己的额头不住地流下,他颤抖地站起身,一步步靠近这个孩子,孩子头戴着考拉的毛绒帽子,在这寒冷的初冬早晨,应该是不会被冻坏的吧。

    “爸爸”,他很奇怪自己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稚嫩的声音,自己30年前,也是这么叫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伸出自己胖嘟嘟的小手,指着那些在水里畅快游动的野鸭,“小鸭子为什么不会冷啊?”

    “因为它们的羽毛很保暖啊”,高大男人温和地笑笑,用手轻轻整理好他的帽子,那时候,这顶小老虎帽子,可以说是商店里最紧俏的货了,“所以宝宝也要穿暖和,就可以像小鸭子一样快乐地玩了。”

    他天真的笑声惊飞了一群白鸽,扑棱棱的白色身影和那白得发亮的太阳混杂在一起,不由得让他感觉到有些发困。

    他记得冬日里,街道旁的树,黝黑的躯干就像是眼前这个大他十多岁的男人一般,倔强笔直,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今天老师曾经带他们朗读过的诗,舒婷的《致橡树》,荒原上的橡树,该是什么样子。

    “哥,这是你儿子”,那个年轻笔直的身影并不比自己的父亲矮多少,自己印象中的高大身影,已经有些圆润了,胖胖的肚子,圆圆的脸,日渐稀疏的头顶,荒野中的橡树,他突然感到有些好笑,父亲头顶的毛发,才是荒野里的橡树吧。

    “这是你王哥,不,王叔”,父亲和蔼地示意他坐下,“小王,我应该感谢你,一个清华土木的高材生,能甘愿来我们这种地方”。

    那个如同枯树枝般黝黑笔直的身影,正在凝神打量着他的书桌和书架,有些出神,“书呆子吧”,他有些揶揄地想着,并没有关上自己的房门,父亲和小王的谈话能够清晰传入自己的耳朵。

    “哎,一言难尽,像我这种农村出来的娃娃,就算是清华毕业又怎么样”,小王一仰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落在桌上的声音,很清脆,让他想起了父亲每天早上早早离开家去工地时,小心翼翼掩上门时,那种响声。

    “也就是书记你看的起我,我从小到大,学习再好,还是总被人欺负,而您却一来就让我做了监理,我”,他黑瘦的背影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父亲温和的笑声,让他想起那年小公园的冬日暖阳,“年轻人,你的未来是无限的,放手干,我不会白白让你埋没在沙子里的。”

    当他再一次被吵醒时,头微微有些发痛,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为了拼命他每天都念书到凌晨。他看了看桌上的老式闹钟,3点半,自己躺下才一个小时不到。

    黑暗中,窗外的树影被客厅的灯光投射到了地板上,黑黢黢的有些吓人。他刚想起身喝杯水,却从门缝中看到了小王正坐在父亲面前掩面痛哭,父亲的脑袋,已经秃了,手中的香烟冒着光,那些烟气氤氲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光怪陆离,像是白鸽在阳光下扑棱着翅膀。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沙哑的嗓音带着疲惫。

    “那张图纸,我熬夜画完的,就是为了不耽误工期,书记,这是您下的任务”,小王停止了哭泣,“但是我太累了,就那一个数值,出了点错误。”

    “错误?那可是一整栋宿舍的架子,倒了!还搭上了两条人命。”,父亲的声音嘶吼着,还是像原来那样,怕惊醒了熟睡的他,“这个事,我帮不了你,但我会跟你一起承担后果。”

    逐渐细小的声音让他又有些犯困,昏睡过去前最后一点印象,就是小王有些绝望地从家里离开了,但是那眼神,却带着狞厉。

    高考结束铃声响起后,他一个人走回了家,经过了每天从家到学校的这条路,他发现自己从没有注意过,那些冬天荒芜一般的树,竟然是如此的生机勃勃,到家之后却发现家里没有人,寂静地像是冬天。

    他正疑惑,却猛然看到角落沙发上,他母亲手里攥着一张纸,干枯的眼睛,就像是口井,泪水像是被人抽干了一般,从井口向下望,只有荒凉。

    他没有问怎么了,而是缓缓从母亲手里抽出那张纸,“判决书,陈某(他的父亲),由于受贿导致工程严重违标,两名工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10年,王某系监理,负连带责任,但因举报陈某受贿有功,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一年执行。”

    他的头痛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只要紧张,就会像崩裂般天旋地转,医生给的治疗方案,只有一瓶止痛药。

    “我父亲怎么可能受贿?”,他不止一次地冲向小王的办公室,这人的缓刑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个房地产老板保释的。而最后一次,他被几个保安像扔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据说,父亲最爱的木雕里面,有个别出心裁的暗格,里面藏有五万块钱。

    又是一个冬天,他走在荒凉的街道上,他记得自己五年前搬离了原来的家,来这条已经算是远郊的棚户区租了一套房子,上大学前那个暑假,他陪着自己的母亲去那两个亡故工人的家里送赔偿金,就是用原来的房子换的。

    棚户区的房子只有一个好处,离父亲服刑的监狱近,每一年他都会从自己大学所在的城市回家两次,去看父亲,只问他一句话,“你后悔吗?”

    这次他不问了,看着父亲骤然老去的面孔,他突然觉得荒凉的不是父亲的人生,不是他的生活,是他20多岁的心,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小王时,小王的年纪。

    这是绝佳的机会了,他抬起头,脑中纷杂的思绪戛然而止,天地也不再旋转了,他踩好了点,眼前这个头戴考拉帽子的小男孩,是小王的儿子,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可以断送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后几十年的希望了吧。

    一步步,再近一点,很好,周围没有人,这个小男孩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抓住了小男孩的胳膊!

    “啊!”,黑夜中他猛然坐起,冷汗打湿了自己的后背,身边的妻子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走到了阳台,看到了一个岣嵝的背影,在黑暗中像极了荒凉的老树,浓烟不住地冒,他与那岣嵝身影站在了一起,颤巍巍的手递了一支烟给他。

    “代人受过,你后悔吗?”,他突然问道。

    “你做的对”,父亲却自顾自说到,心情还有些激动地咳嗽了一声,“你救了那个快要落水的孩子,尽管那是小王的儿子。”

    他才回想起,当时他并没有推那男孩入水,而是在男孩失足前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后悔吗?”

    父亲这么问他,“孩童何辜”,他脸色平静地回答道。

    “那孩子比你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父亲。”

    “小王怎么了?”

    “听说去赴几个开发商老板的宴,酒驾出车祸了,车钻进了垃圾车底下,整个人头都没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rxei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