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鹤一直在向北走。一步一步,日以继夜。
他路过了荒野,淌过了河流,走过了村庄。走到脚底都是血泡,走到昏倒在路旁。他一直牢牢记着他的终点,他要去要一个答案。
终于有一天,他到达了王都。
王都里有帝国最庄严的寺庙,汇聚着大半的僧人。每个刚到王都的僧尼都会去参拜,这是他们的归属感。
海青色僧袍和布履,当年归鹤离开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现在归鹤回来了,依旧是这幅打扮,只是他的脖颈上多了一串朴实无华的佛珠。
“千戈,你回来了。”禅院里,老僧看着归鹤说道。八年过去,老僧已经是面容枯槁,却仍旧面色平静。
“师父,我叫归鹤。这是您给我起的法号。”归鹤双手合十,温和地看着他。老僧似糊涂了:“老了。记不清了。”归鹤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说道:那你也一定忘了我走的时候说过的话。”
归鹤倒茶的动作娴熟无比,小时候他总是侍奉在师父身边。
老僧喝着那杯茶,笑道:“记得。我记得。你说待你回来,我活着你便杀了我。我死了,你也要让我挫骨扬灰。你要杀便杀罢,只求留我完身,让我死了也能侍奉诸佛。”
“记得就好。”“我只是来问问你。那日你把我丢下鬼哭崖,有没有后悔过。”归鹤一字一顿缓慢地说。
老僧将茶碗放下,眼神突然无比清明。“你应该死在那下面。你和你腰间葫芦里的鸣蛇,都应该死在那下面。”可他忽然又叹道“僧者,当以万民为先,有渡世之责。可怜你也何其无辜。是我的错啊。”说完这句话,老僧缓缓阖上双眼。他已经活了太久,活的累了。
归鹤静静地坐了很久。他起身要走时忽然发现墙壁上有一幅字,猛然一看竟是很久之前自己的笔迹。
“愿断一切恶。”
“愿修一切善。”
“誓度一切众生。”
这幅字被保管得很好。
归鹤眼神闪烁,低沉地一笑:“都是胡言。”手掌抚在纸上,墙壁上洒落了飘扬的纸屑。随后他身形一闪,就此远去。
他与这里,多年都忘不了的恩怨,终于烟消云散。
2.
悬崖边上,阳光肆意地照射在一个皮肤过分苍白的人身上。这个人只要再往后一步,哪怕是一小步都会马上掉下悬崖。
这悬崖叫做鬼哭崖,崖边经常能听到凄厉的哭声,因此得名。传言悬崖底下都是恶鬼,掉下去的人都会被恶鬼吞食入腹。
“师父,我做错了什么……”这个人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的老者。他很害怕,也很不解,眼里涌出了眼泪。
老者深深地看了这个人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这个人见老者一击袭来,什么闪避都没有,身体一倾终于掉下了悬崖
。老者再未做停留,转身便走了。鬼哭崖的下方传来一阵哭号。
但谁能料到,这个人不仅没死,还有了一番奇遇,又重回尘世间。
“不是说掉下去的人都死了吗?”围坐着的一个少年不解地问。被小孩子们围住的归鹤耐心地笑了笑说:“总会有例外啊。”
“你别打岔!”听故事被打断的其他孩子吵嚷起来。提问的少年闷闷地闭上嘴,只是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归鹤。
“没有后来了。”归鹤说。他站起来,示意故事结束了。
小孩们都还没听尽兴,拉住了归鹤的袖子问。“他师父为什么要杀他?”“他怎么活下来的?”“他现在还活着吗?”“哥哥去过那个悬崖吗?”
小孩子关注的问题总是各种各样。但归鹤只是笑了笑,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他在孩子们遗憾的叹息声里,背起竹筐越过村子,走上了一条山路。归鹤远远地就看到寺门口亮着的两盏灯笼。
这寺没有名字,以前在山中荒废很久,碰着个狂风暴雨都有倒塌的危险。后来归鹤他们三个陆续来了,出力修整,把这里弄成了他们落脚的地方。归鹤推开寺门时,龙奚刚好扫完院子里的落叶。
“星逐呢?”归鹤问。龙奚放下扫帚,看了眼后厨的方向。
归鹤无奈了:“他在做饭?好吧。是我回来晚了。”“楚千戈你赶紧啊!”远远地,一个面色慌张的男人握着把锅铲冲了过来,叫的还是归鹤出家前的名字。
“……”
等归鹤弄完饭菜,夜已经深了。“今天很丰盛啊。”越星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看着两个同伴吃饭,归鹤却没有吃。龙奚放下碗,看着归鹤。龙奚不会说话,但相处几年往往他一个眼神同伴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归鹤淡淡地说:“该走了。”
这三个字让越星逐和龙奚眼皮都是一跳。时间过得真快。
越星逐说:“那下一个八年,还在这里见面吧。”
3.
有一支军队途经了一个村子。为首的将领下令在这里安营扎寨。休息时,士兵们聊得很欢快。
有个小个子的兵一边喝汤一边感叹地说:“听说这里还是咱将军的故乡。”其他人听了,一时间气氛低迷起来。战乱年代,村子早已荒废多时。死的死,逃的逃。想来他们的家乡,也多半躲不过的。
为首的将领叫将无拙。乱世重才不重资历,他刚过及冠之年,就已晋升成将军。军中曾用八个字来形容他“刀光铁影,攻无不克”。
安营扎寨的第一晚他独自去了村子的后山。他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他的娘死在了逃亡的路上。现在他回来把他娘送回他爹的坟前安葬。
他见惯了生死,心里无比冰冷,跪拜在坟前却流下了泪。恍惚间,将无拙听到了响动。警觉性极强的他立刻戒备起来。一个乌发白衣的人拨开树丛走过。
归鹤并不总是嗜杀的,于是他只看了将无拙一眼,径直朝林子深处走去。月色下,归鹤的身影清瘦而单薄。
将无拙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知道自己躲过一次危险,反而站在原地凝视一个人的背影。一个总是在村子里讲故事的,很温和的人。
天快亮时,将无拙从山中回来。值夜的士兵朝同伴说道:“嘿,我说,我看着将军怎么不对劲。”
闻言,另一个士兵也看向走回帐中的将无拙,声音都有些结巴了:“将军好像在笑?”的确是在笑。
那是内心怎么都掩不住的,由内而外的欢喜。
4.
归鹤的容颜一直没有变过。他不会老,不会死,不会痛,行走在尘世间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
他的心境随着他扮演的角色转换,体验着以前不曾感受到的情绪。但不管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总是要杀人来供养那串佛珠的。
有一年,又是战乱又是饥荒,死了很多人。归鹤遇着个抱着一只猫的小姑娘。小姑娘饿得面黄肌瘦,抱着她的猫不敢靠近逃亡的人群。她很明白一旦靠近,她的猫必定会被夺走分食。然而她再小心翼翼,终究是被人盯上了。她的猫被几个人强行夺走,小姑娘又急又怕,哭着追了很久。追得累了,摔倒在地上,膝盖也流了血。
归鹤对待任何事都很淡然,但对待小孩子,总是存了一分好心。他都没怎么动作,那几个人就死在了地上。面容扭曲,死不瞑目。
归鹤杀人杀得久了有个癖好。他会仔细切下被杀之人的小拇指,去了血肉只留骨节。
小姑娘抱着早跑回她怀里的猫看得目瞪口呆。
“怕了?”归鹤头也没回地问。
“没……没有。”小姑娘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声音有些颤抖。
归鹤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总是要学会杀人的。”抱着猫的小姑娘只是他漫长人生里极其微小的片段。微小如草芥。受了惊吓的猫蹭在小姑娘的怀里微弱地叫唤。
偶尔累了,归鹤会回无名寺住下。他每天的生活都在简单地重复,种地和写字。虽然简单,但日子却惬意得像天上慵懒的白云。
然而有一天,他腰间从未离身的葫芦动了动。很长一段时间里,归鹤对待这个葫芦,或者说是这葫芦里的东西的感情都很复杂。他有记忆开始,这个葫芦便一直在他身上。毁不了,丢不掉,也打不开。唯一一次听说,便是从他师父口中。里面装着一种叫鸣蛇的东西。你和你腰间葫芦里的鸣蛇,都应该死在那下面。他师父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会忘。
随着归鹤长久的注视,那葫芦竟然渐渐裂成了碎片。碎片中缠绕着一条黑黑细细的小蛇,小蛇的身上奇特地长有四翼。小蛇攀住归鹤的衣服,缠绕到归鹤的手上,格外的温驯。
归鹤的心里,竟然有些温暖。
5.
子夜时分,寂静无声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敲门声。
敲的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很有耐心。打着哈欠的门房从门缝里往外看去。门外空无一人。但等门房转身要走,敲门声又响起了。胆子小的门房一时有些害怕,这时敲门声停止,变成了凄厉的哭声。一直哭一直哭。
门房听过不少鬼怪索命的故事,害怕得一直发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哭声终于停止,四周变得静悄悄的。门房总算松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城里的人都在议论城西药材商夫妇一夜丧命的事。归鹤坐在一个摊子前喝粥。粥散发着热气,暖心暖胃。等喝饱了他把铜板放在桌上,背着包裹朝城外去。包裹里有很多的指骨,那对药材商夫妇的指骨也在里头。等到了城外没人的地方,鸣蛇从他的袖子里出来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归鹤道:“昨晚一时没注意你,你就出去吓唬人了?”鸣蛇吐了吐蛇信子。“万一被人捉了也把你做成药材。”归鹤吓它。鸣蛇又缩回了袖子里,发出了和昨晚一样凄厉的哭声。归鹤笑了笑。哪里会被抓呢,他会保护它的。
这时,天边有雁群飞过。归鹤心想,天气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这么想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不必想他会走到哪里,总会去该去的地方的。
6.
战乱结束时正是开春,玉京成为新的王都。归鹤遇到了一点麻烦事。其实也不算是麻烦。
已经是皇帝的越星逐屏退左右,亲手给归鹤倒茶。“将无拙到处找你,你倒是来我这了。”
越星逐想起将无拙就有些头疼。越星逐登上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封赏有功之臣。将无拙这些年跟着他南征北战,立下的战功无数。只是今日在朝堂上他问将无拙要何赏赐,将无拙的回答实在是惊世骇俗。
“我很好奇。”越星逐很是诚恳地说。归鹤当然知道他好奇什么。不止是越星逐好奇,天下百姓都在好奇。权倾朝野的异姓王将无拙竟然求皇帝为他和一名男子赐婚。
归鹤一边拿肉喂手边的鸣蛇一边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眉目温和,常人看不出喜怒。但越星逐看得出来,归鹤是有些开心的。
“既然你开心,我就应了他。”越星逐说道。
玉京有个明镜阁。文人雅士常去那里吟诗作对,比试才学。明镜阁的老板是个年轻美貌的妇人,人称三娘,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已至暮年的猫。三娘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她的侍女从没看过她失态的一面。
直到有一天,三娘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一直追。归鹤和将无拙成亲那天,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礼。将无拙率先下了马,向在马上的归鹤伸出了手。马背上的归鹤穿着大红的婚袍,眉间一点红色,身姿卓越,惊世绝艳不过如此。
“心悦君兮。”将无拙轻声在归鹤耳边说。归鹤过分白皙的脸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抹红晕。凡观礼的人都受到了王府的赏赐,正在千恩万谢说着祝福的话。
人群里唯有一个女子,捂着嘴,无声地哭着。
7.
成亲对归鹤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他渐渐地习惯与一个人亲吻和交颈而卧。很温暖,很奇妙。
鸣蛇越长越大,为了方便安置,归鹤专门找了个院子养它。鸣蛇大了后对食物渐渐挑剔起来。后来发展到要吃掺过归鹤血的东西。
为此王府多了很多碎言碎语。说他性情古怪,歹毒狠辣,竟然以养蛇为乐。他听到了也不当回事。只是有一回被将无拙知道,那些嘴碎的下人全都被遣散了。
因归鹤是男妻,其他朝臣的妻室不好邀请他参加各种宴会。但睿王将无拙的身份摆在那里,常有人上门来走动。心怀目的的便会提起睿王的子嗣问题,劝归鹤让将无拙纳妾。于是晚上归鹤很老实地和将无拙说起这件事。将无拙忿恨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归鹤,可是又舍不得凶他。将无拙凶巴巴地传令,以后他不在府中,上门找王妃的一概不见。
偶尔归鹤也会问:“你怎么肯对我这么好?”将无拙只是笑,不肯回答他。爱一个人,自然就对他好了。
归鹤住的房间里挂着一串佛珠。从他和将无拙成亲,他就没再戴过。随着他喂给鸣蛇的血越来越多,那串佛珠有些蠢蠢欲动了。归鹤切下断指装入囊中,他的手指有些微颤抖。他缓慢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全身浸入黑暗里,寒冷沉寂。
暗处有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平静又带着欣喜。“你还记得我吗?”三娘咬了咬唇不甘心地问。归鹤戒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归鹤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了床上。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只是下意识地把他揽进怀里。归鹤盯着墙壁上的佛珠,微微叹了口气。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8.
龙奚是最后一个到无名寺的。无名寺内盘着一条硕大无比的四翼蛇,正对着他吐蛇信子。
他们三个约好的八年一见,谁都没有失约。
桌上还是归鹤做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龙奚断了一只手臂,他用左手拿着筷子缓慢但是熟练地夹着饭菜。饭菜很合他的胃口,他的表情变得很柔和。
越星逐在倒酒,他当帝王当久了很少能有这么畅快的时候。
龙奚并没有多呆,他还要去赴另一个约定。越星逐和归鹤一起远远地目送龙奚。龙奚依旧背着他常用的那把剑,背影宽阔而坚定。沉默半响,越星逐说:“将无拙下个月大婚。”
“哦。”归鹤淡漠地说。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像以前一样到处去走走。”
“那还是八年后?”
“不。到此为止了。”越星逐心一沉。风吹动归鹤的衣衫,显得他有些单薄。
睿王迎娶了新的王妃,观礼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你看,他还是没回来。”将无拙说。他穿着和归鹤成亲那天同样的婚袍,笑了笑。
有一段时间,归鹤杀的人多了些,惹得京中人人自危。归鹤本是不以为然的。然而有一天他头痛得厉害,意识也不再清醒。等他清醒过来,他看到将无拙的胸前的衣服被撕开,身上都是血。
将无拙忍住痛抱住他,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归鹤彻底妥协了。
没过多久,他和鸣蛇都不见了踪影。
传言将无拙不止派手下将士去找,更在江湖人中发布了赏令。但这些都与归鹤无关了。
他变换身份带着鸣蛇游历天下,痛快地杀人,再不为任何人逗留。
这是他还给佛珠的债。是他要活下去的代价。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从鬼哭崖下活着回来。
9.
京中的明镜阁早就换了主人。原主已是布履蹒跚,白发苍苍。老人家儿孙满堂,很是幸福。偶尔老人家也会随着年轻人去郊外的庄子。
有一日也不知道怎么地,老人家一个人迷了路。她的脚边跟着一只温驯的猫。
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了一个故人。可是等她揉了揉眼睛,那个身影又消失了。老人家看着空中飘落的梨花,突然委屈地哭了出来。
“你呀。”老人家的老伴也不知道从哪里寻了过来。
“你瞧瞧你,”俩个白头的人相互依偎着。
睿王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人一旦老了,总是会多病。睿王自男妻离去后一直未娶。他膝下无子,又无亲属,身边除了婢女侍从,竟然也没个能照顾他的人。
只是睿王死后,出了件奇怪的事。他的小指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按理说这是大罪,但这事竟然被上头压了下去。
有个丰神俊逸的少年喜欢睡在城门下。他的袖子里藏着一条已经能随意缩放大小的四翼蛇。“喂,醒醒。”值班的士兵好心地把城门下的人叫醒。
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又推出了很多利民的政策,如今很少能看到乞丐了。少年打了个哈欠,拍拍身上的尘土朝城外走去。
他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他亲了亲脖子上挂着的用指骨做成的坠子,嘴角带笑,却滑过一滴眼泪。完
后记:越星逐和龙奚另各有一条主线剧情。此处只是想写归鹤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段感情。剧情bug甚多,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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