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涓子
罂粟有毒乡村的冬夜,寒冷且漫长。如墨的黑,吞没了整个村庄。让沉睡中的村庄有着地老天荒般的静。
金贵媳妇在黑暗中摸索着开了灯,看看表,三点了。她迅速起身,穿好衣服下床。
先打开炉子,再把炉灰掏干净。封了一夜的炉火得到释放后,呼呼地燃起来,火苗窜出来,像蛇的信子,舔舐着炉门上方。映红了金贵媳妇瘦小的脸庞。
自从嫁给金贵,这些活儿程序般输入在她的身体,她每天机械地操持着。多年如一日。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强力弹簧,在生活的重压下一点点扩充着自己的空间,一丝丝释放着自己的能量……
* * * 1 * * *
当年,她挺着大肚子,被一个中年妇女领到下河村。到处打听谁家有单身汉,着急给她找男人。
金贵是村里资深的光棍,快奔四了。用算命先生的说,他的婚姻线还没动。家里穷,他人又懒,有事没事好喝二两。眼见着和他同龄的人都结婚生子,他更是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
这不,金贵刚刚喝了半斤二锅头,躺在他那穷得只有一铺炕的小西屋里,正准备美美地睡一觉。本家的黑牛哥突然跑来问他,想不想娶媳妇?他眯着那双粘着眼屎的小眼睛说:“黑牛哥,你可别逗我了,能娶媳妇谁还肯单着。”
“那你还等啥,跟我走。”黑牛哥不由分说,把他拉起来,不等他提上鞋,拖着他就跑。
金贵试图停下来问清楚,到底是谁家闺女?可黑牛哥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分明是在告诉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当两个人风风火火地进了村头麻二爷家小卖部的门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麻二爷家的小卖部占据着村头的集市口,人流量多,热闹。逢三六九大集,门口全是摆摊的,不逢集也是村里闲人的聚集地。每天下午,打扑克、下象棋的要摆好几桌。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没有麻二爷不清楚的。
这时,正是晌午,玩牌的人还没来。有两个老人在门口树下闲坐。金贵看到,麻二爷家屋里除了他老两口,还多了两个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的女人。一个挺着大肚子年纪稍微轻点,另一个年龄稍长。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头小,脸小,颧骨很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金贵上下前后左右地打量,看得两个女人心里直发毛。
那个年龄稍长点的外地女人先开了口。她说:“大肚子女人是她亲侄女,老公去世了,留下个遗腹子,想找个人家,但不能嫌弃她肚子里的孩子。”
金贵对于媳妇的渴望由来已久。二十年前,他十几岁,邻居家老大娶媳妇,他跟着一群二毛蛋子去闹喜,晚上趁人不注意钻进新郎家窗跟底下的粮食缸里,农村称之为听房。至于听到了什么,金贵坚决不说。但,从那天起,金贵特别渴望娶媳妇。他睡觉时躺在炕上想,闲玩时坐在树下想。就这么想来盼去的过了这些年。
突然有媳妇从天而降,金贵哪有嫌弃之理。那个年长的女人委婉地说出想要点回去的路费,至于多少还是看金贵的经济情况随便给吧!金贵当即二话没说,在麻二爷家借了五百元给了那个年长的女子。然后,他一路像护着个宝贝,把大肚子女人领回了家。
金贵的家,在村子正中央的十字路口。门前是一条东西街,西边紧邻的是贯通全村的南北街。前后左右的邻居都盖起了红砖红瓦的大包厦房,金贵那两间土坯房尴尬地被围在中间。还好,勉强能遮风挡雨,屋内一铺土炕,一床破被。连件像样的家俱也没有。
他进屋后慌忙踢开地上的空酒瓶,指着炕边对那个女人说:“坐,坐”。
大肚子女人进屋看到这般境况,似乎并不意外。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以她现在的情况,根本轮不到自己挑三拣四,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有人接纳就不错了。虽然有点脏、乱、破,但总算有个安家立命之所了 。
此时,住在西院的金贵娘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正准备做午饭。烧大锅,灶下的柴有点潮,她用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对着冒烟的灶使劲吹,腮帮子鼓得像青蛙的肚子,一用力,就漏气。几经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还被烟炝得老泪纵横。只好颠颠地去找蒲扇来扇风。
圆圆的大蒲扇,用布条包了边。轻轻挥动,风便呼呼地往灶里灌。灶里总算窜起了火苗。这时,东院的橙子妈扯着大嗓门喊着:金嫂,金嫂,急火火地进了门。“你儿子给你领回一个儿媳妇。”
金贵娘低头往灶里续了一把柴,不慌不忙地瘪着缺了门牙的嘴说:
“做梦娶媳妇,我倒是想好事,得有那福气呦!”
橙子妈急了。不由分说抢过金贵娘的扇子说:“快去找床没沾身的新被,拿两个粗布单子。”
金贵娘惊讶地站起身,“这还美梦成真了!”
“成真了!成真了!”橙子妈笑着说。
金贵娘这心里激动的小鼓,咚咚地敲起来。她稳了几秒钟,让鼓声缓一缓。到里间屋,找钥匙。靠墙角的一对大木黑漆柜是她的陪嫁。里面放着平时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衣被。还有自己纺的老粗布,以及户口本之类,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黑柜里,这黑柜自然就成了她家的“保险柜”。
打开“保险柜”,金贵娘用头顶着柜盖,一通乱翻。零碎东西太多。先撤出一床绸缎被,又拿了两床粗布单子。想了想,又翻腾出两个绣花枕套。这些东西,都是金贵姐姐出嫁时,亲朋邻里给的随礼填箱。没舍得都给闺女陪送,留一部分专门等着给金贵娶媳妇用的。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金贵娘和橙子妈分别抱起棉被和床单,一路说着话来到老院里金贵的小西屋。
金贵娘看到金贵屋确实多了一个陌生女人,脸上立刻绽开菊花般的笑容。她眼都不眨地盯着这从天而降的媳妇看了又看。当看到她瘦小的身躯顶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时,愣了一下,笑容有点僵。橙子妈附在金贵娘耳边说:“她男人死了,改嫁的。”金贵娘这才有些明白,她马上铺床、换被,给儿子收拾一新。
***2***
第二天,金贵娶媳妇的新闻,像一阵风,刮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好事儿的村民都纷纷跑来看热闹。
金贵媳妇在炕边。因身材矮小,加上大着肚子,她坐上去脚够不到地,所以只能半倚半靠在炕沿上。人们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地像看动物园的大熊猫。金贵媳妇倒也大大方方任人看,不羞不臊,不怒不恼。始终面带微笑。大概金贵怕媳妇总这样的表情,腮帮子受不了。他及时地挤进屋给大家发糖。大家一看金贵,那身打铁一样油亮的衣服换成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西服。白衬衣、红色“一拉得”领带。荒茬子地一样的胡子刮得一毛不剩。脑袋上鸡窝一样的乱发,被剃了个精光。活像一个二百度、会移动的大灯泡。人们开始调侃起金贵来。那一上午,据不完全统计,秃头至少被拍打了上百次。
现在金贵走路都是挺胸阔步的,有人问他媳妇的事,他会停下来递一袋烟,然后,用手摩挲着白花花的头皮。憨笑着“呵呵!呵呵!缘份!缘份!”
也有人见了金贵总要逗两句,“金贵,有福啊!来个媳妇,肚子里还给带个娃 ,买一赠一啊。
金贵一副走了狗屎运的得意样子。呲着大黄牙说:“这就叫有福不用忙嘛!”
从媳妇进家起,金贵对之前的两大爱好完全失去了兴趣。酒,不喝了,牌,不打了。每天哼着小曲,二十四小时围着媳妇转。
村民们却没有金贵那么乐观。大家都觉得金贵媳妇只是借地生孩子而已,等孩子生下来肯定留不住。金贵好吃懒做不说,就那穷得叮当响的家,他拿什么养老婆孩子?不饿跑了才怪。
***3***
金贵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金贵娘里出外进地忙活着伺候月子。村里的婶子大娘们都拿着红糖、挂面、鸡蛋来看喜。
那些日子,金贵就像熟透的石榴,满面红光,整天咧着嘴笑。
日子穷,金贵媳妇奶水不足,饿的孩子黑夜白天哭。听人说,猪蹄汤、鲫鱼汤可以下奶。根据金贵家目前的家庭状况,买猪蹄是有些困难。鲫鱼可以啊!穿村而过的那条河,野生鲫鱼有的是。虽然个头都不大,炖汤还是足够了。
想到这,金贵翻箱倒柜找那张存放多年的渔网。那张网是几年前,外村的几个小青年来本村捕鱼,被金贵和四赖子、三成子他们几个装成村治保委员,连唬带吓给人家没收的。由于这几年雨水少,河水浅,撒不开网,一直没用过。
金贵找出渔网,看了又看。狠狠心,沿着网边剪下来一片。然后把它敷在木杆上的铁丝环上,准备用结实的尼龙绳缝上一圈。
这时,金贵娘过来看大孙子。一进院,看到坐在门槛上的金贵,低着头,用粗笨的大手捏着针缝东西。那认真的样子,让金贵娘有些恍惚。这还是她那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三醉一倒的儿子吗?这些年,跟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为此,金贵娘除了年节瞒着老头给他偷偷送碗饺子,几乎没来过这个老院。眼不见心不烦,孩儿大了不由娘。打不动,骂又不听。老两口只能远远地躲着。
眼前这情景不由得让金贵娘眼角溢出了泪,儿子终于走上正道了。她抢过儿子手里的的针线,把针在头上抹两下,不一会儿,一个漏勺似的大网兜交到金贵手里。
有了捕鱼的工具,为了让媳妇奶水充足,儿子吃饱肚子。金贵起早贪黑的在河里转悠。还别说,直到金贵媳妇出了月子,大水缸里存的鲫鱼还没吃完。
过完满月的金贵媳妇给金贵商量说:
“这样过日子也不是办法。我这个月子躺在炕上一直想,难得你对我们娘儿俩这么好,我有点私房钱。咱们开个烧饼铺吧?
金贵一听,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头。好!好!好!
说干就干。盘炉子,买面板。家伙什儿都置办齐,不几天,金贵烧饼铺就开张营业了。这是村民们没想到的。
正赶上农忙时节。村民们干活回来饥肠辘辘。金贵烤烧饼的麦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直往鼻孔里钻,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金贵的烧饼很有特色。又大又厚,烧饼烤的外酥里嫩,嚼着有劲道。他的烧饼瓤用的蘸料独特,不同于十三香和五香粉的味道。是金贵媳妇专门把各种调料炒了,磨成粉儿,拌上芝麻油、盐,再加上炒熟的芝麻粒。这样打出的烧饼,闻着香,吃着更香。
金贵的烧饼卖火了。邻里八村也闻香而来。真是饼香不怕巷子深。金贵两口子忙得不亦乐乎。孩子也听话,自己躺在小车里咿咿呀呀!困了睡,睡醒了给点吃的就继续玩儿。
一年多后,金贵媳妇不但没饿跑,又生了第二胎,还是个胖小子。这可是金贵的亲骨肉。金贵抱着儿子怎么看那模样都是袖珍版的自己。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金贵腰杆子更挺实了。
沉默寡言只知道低头干活的金贵媳妇,变得开朗了许多。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方言,学着本地话跟来往的客人打招呼。
也就三五年的时间,金贵家不但盖了新房,还买了三轮摩托。说起金贵媳妇,村里无人不伸大拇指。
金贵家的日子就像加足马力的拖拉机,开了挂地往前奔。
金贵逢人便说,摊上了好媳妇。
*** 3 ***
94年,我结婚后回到下河村,听许多人说起这个传奇的女人,很想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穿过半个村去买烧饼。不用打听,顺着烤烧饼的香味儿,轻易地找到他家。
五间宽敞的大北屋,外墙都粘了白色瓷砖,红瓦白墙,格外抢眼。两间西屋,门窗朝着大街,门头上写着金贵烧饼,四个大字。
进屋,门口处两组柜台,柜台后两组货架,货架上及柜台里,摆满了烟酒糖茶、小孩玩具、学习用品。
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笑着从里屋走出来。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瘦长的脸,扑了粉儿,还化了淡妆。长长的金耳坠,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在两侧一闪一闪地晃动。一头烫过卷的短发,打了摩丝,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大红色圆领毛衣,白裤子,黑色高跟鞋。腰里系个碎花小围裙。
她迎上来问我:“想买点什么?”
当我说买烧饼时,她居然从我短短的几个字中听出我不是本地人。她看向我问:“听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嗯嗯,不是。
“娘家是哪里呀?”她问
“北方”
哦!她若有所思。
“你怎么过这面来的?”她好奇地继续问我。
我笑着告诉她,我在县城上班,婆家就住在后街。
她不停地点头,口中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上班好,上班好!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对她的印象是,精明能干,干净利落。
*** 4 ***
后来,我下岗了,成了真正的下河村人。经常去买烧饼。
许是同为异乡人吧?每次去金贵媳妇都会拉着我攀谈几句。谈到彼此的家乡,我们的眼中都会闪出异样的光芒。
她说她家住在云南的边界。说到云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飘渺地望向远方,一副沉浸在往事中的样子……
她让我看她少女时的照片。她说这是她从老家带出来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少女,蹲在花丛中,笑得如花般灿烂。
你们老家有这么多花儿?她说:是呀!是呀!
“这是什么花?开得这么漂亮?!”我问她
“罂粟”她回答。
我惊诧,“这就是传说中的罂粟?你们那可以种植?不违法吗?”
她告诉我,那是很多年前给药厂种植的。但是,有规定,每一户不能超过多少棵。
我问她,“你来下河村这么多年回过老家吗?”她摇摇头。
“你不想家?”我继续问。
她眼圈倏然红了,“想啊,怎能不想呢?”
*** 5 ***
2004年,我们离开下河村。
春节回去时,金贵家已搬至县城,在闹市区开了个大饭店。饭店生意异常火爆。金贵烧饼需要预定才可以买到。
2012年,金贵的饭店突然停业不干了。金贵带着儿子随金贵媳妇回云南老家了。听说还准备投资开发一个旅游区,建一个集餐饮、住宿、游玩,一体化的农家庄园。
正在人们感叹金贵一路踩着风火轮般的好运时,有人发现了金贵,他一个人住在下河村的老房子里,状态似乎又回到了娶媳妇前。每天酗酒,昏昏度日。
金贵媳妇和两个儿子都不知去向。
人们想在金贵嘴里打听个因果,金贵打死不说,天天买醉,喝到不省人事就呼呼大睡。他的颓废引起了人们各种猜疑。
13年元旦,两辆警车驶入下河村村委的大院子。车上下来几位年轻的警官。他们打听金贵家的住所。村委老主任,是金贵的远房叔叔,听警察说找金贵,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子出事了。他吩咐治保主任,“去,把金贵那小子给我押来。”
警察急忙摆摆手,“不,不,是把他请过来,我们要了解一下情况。
* * * 6 * * *
这些年,金贵媳妇从来没提过回老家看看。连最初带她过来的那个姑姑也没联系过。金贵觉得特别愧疚。他一直计划着带媳妇回趟老家,去看看她的家乡。
没出过远门的媳妇还没有办过
几年前,晚饭后,金贵和写完作业的孩子们坐在电视机前,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玉观音》,那追击毒贩的紧张画面,让孩子们紧张又兴奋,金贵媳妇却抢过遥控器,迅速换了台。无论金贵和孩子们怎么抗争,就是不看。金贵莫名其妙,又不敢多说,只好鼓着气让孩子们去睡了。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堪比电视剧般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从在云南做生意的老乡嘴里传了回来。
金贵全家当时确实是回老家投资。没想到在昆明一下飞机,一行四人便被公安扣押了。经过调查,金贵父子三人出来了。可金贵媳妇却被收押逮捕了。
公安人员说,金贵媳妇是他们多年捕的在逃犯。她之前的老公,也就是她大儿子的亲爹是大毒贩。她是从犯。当年抓捕她老公时,因她身怀六甲暂缓逮捕,监管期间被她逃脱。
在下河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安全了,才敢领着老公孩子回老家。没想到一下飞机就被认了出来。
两个儿子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个勤劳隐忍、和蔼瘦弱的妈妈是毒贩。他们不忍心妈妈一个人在高墙铁窗内孤独度日,决定留在那打工,陪妈妈改造等她出来。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这些年,她的付出,孩子们是看在眼里,暖在心里的。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枚深水炸弹,在村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把全村人都震懵了。人们觉得这事太不可思议,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有饭店老板听说金贵的情况,纷纷上门来请他去当烧饼师傅,可是,金贵离开了那个女人的配合,烧饼再也打不出原来的味道。
这个有故事的女人,有多隐忍就有多无奈。她像一棵罂粟花,艳艳地在金贵眼前开了二十多年,让金贵如吸毒般迷恋、上瘾。享受了人生中快乐的巅峰,又把他狠狠地摔入人生的谷底,让他无力自拔……
他将如何在未来的漫漫人生里,戒掉此“毒”,完成自我救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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