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一年多的心理热线主持，是在两年前，我的那门9698969热线就放在桌旁，电话多半在深夜频繁响起，能把我从午睡中吵醒的电话并不多，那是一个夏日，一个中年女人的憔悴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她的嗓音非常嘶哑，询问我说，她的生活中满是仇恨，要么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要么是复仇后再被法律审判，她该怎么办？我先是一惊，继而镇定自己细问原由，接着她问我：“我能和你面谈么？怎么收费？”我告诉她，不收费的，让她尽管来。
只过了约十分钟，门铃就响了，一个面如死灰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是活物的惟一证据就是她还能走动。这样的见面显得唐突又尴尬，当我把她引到客厅坐下后，她的悲述就开始潺潺流出——
一个悲怨的女人能有什么样的遭遇，听了一会，我知道了：她的丈夫有了第三者，而且因此事对她动过拳脚多次，还断绝了她们母子的经济供应。这似乎在重复一个老套的故事——做生意的丈夫挣了钱，作妻子的就甘心地辞掉工作归于家庭生活中，当她善良又无怨无悔地打理平凡日子时，突然发现，男人有了外遇，她那如理想天国般的苍穹便轰然倒塌，一个柔弱的女子要承受一波接一波的狂风骤雨。
这位大姐（姑且让我这么叫她）还有个特殊的情况，她在消沉中赌输了八十万，她的儿子正在读高中，需要大量的学费，可是现在，她们连正常的生活都难以维系。而她的那个对手——她丈夫的情妇，居然是个她认为非常渺小，胖又貌不惊人的‘打杂的’。她告诉我，那女人原是公司临时请来的一位会计，既不年轻（三十过半），也没有任何特长，甚至她还同情过那女人的家境，因为那女人独自带着小孩已寡居三年。她怂恿着丈夫关照这可怜的女人，谁知道一来二去，他们竟缠绵到一起，俨然象一对恩爱的情侣，置她的多次干涉于不顾，后面的情况就越来越糟糕，正如前面她述说的。
大姐说，如果她的对手在容貌上或权力金钱上让她抬不起头，她还不至于如此愤怒，可糟糕的却是，那女人偏巧什么地方都不如她，貌不惊人、言语粗鲁，她为此流泪湿枕乃至狂暴地撕碎枕头，她恨这条农夫怀里的毒蛇，恨这头毫无羞耻心的中山狼，却又无计可施。
看得出，对面的大姐年轻时非常美丽，只是现在，仇恨的手已经把她的眉目拧得歪斜，她低沉的话语中孕着火山一样的愤怒。
我劝告说：“你的狠是来源于她的卑微还是她扯散了你的家庭，如果是后者，你仔细地想想，你们夫妻间还有没有感情，还能不能挽回？”大姐绝望地摇摇头说：“我们间早已没有感情了，如果有，就只有伤痕。”说完，她把袖子捋开，让我看她手臂上一条条青紫的血痕，其中有个牙印，就是那女人咬的。
沉默了一会，我又说：“如果你的恨因为她处处不如你而加深，那我可以告诉你，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们打个比方，如果她富有，或她有着天姿国色，那她对你的伤害就会因此减轻吗？”大姐摇摇头。我接着说：“伤害已经造成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振作自己，重新生活。”听到这里，大姐出离愤怒了，她几乎是冲我吼道：“重新生活？？我拿什么重新生活，我拿我那颗破碎的心和绝望的儿子一同生活？我没有工作，我难道靠行乞生活？”
又是沉默了一会。我安静地告诉她：“我不想跟你讨论自谋其力的事，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胸中装满了仇恨，任何自谋其力都无从说起，同样，你的愤怒也会让你的儿子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你希望这样吗？”大姐有了片刻的平息，她惨淡一笑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处置她？”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相片，那是个略胖的女人，轻浮地笑着，大姐对我说：“我时刻都揣着这张相片，我告诉我自己，所有的悲剧都是她造成的，如今，我不能轻易放过她。”
我拿着相片仔细地看，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对付她？”大姐说：“我想雇人把她杀了，我可以从亲戚那借钱，我不在乎坐牢或是死，但我的儿子正在读高中，我犹豫的正是这个。”
我对大姐说：“我们现在就可以把她杀了。”大姐一惊。我接着解释：“这个女人对于你的全部意义是什么，你难道还希望她再介入你的生活，或是她主动反悔，把原来的生活完好还给你？”大姐轻蔑地笑了，她瞄一眼相片上的女人说道：“你相信吗？至少我不信。”我说：“那就是了，她只是个影子，她对你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她是个让你发狂乃至不考虑生命的仇恨的影子，而这影子，就在我手中，你是要我撕掉照片还是你来？”
大姐很心疼，她的手似乎想夺回那张相片，同时追问我：“我的所有仇恨就这么算了？”我说：“你的仇恨是什么，是你的儿子，还是那个影子，如果是影子，我建议你把它撕了，因为有这个影子在，你就不可能改变你的生活，即使你把这影子的原身杀了也无济于事，甚至更糟。”大姐无言良久，在她思考的时候，我向她要了一支烟，是她为我点的。
边沉思，大姐边泪流满腮，我把相片交给她细细地看。
我自若地抽着烟，问大姐，她原来抽烟吗？大姐回答说，以前不抽，是她在仇恨有后才抽的。我又问，你有烟瘾吗？大姐摇摇头。我自言自语说：“人们总以为抽烟能消减烦恼或减轻压力，但我从来没感觉过，你感觉过吗？”大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思虑，更深了。
长长的无言后，大姐突然重新抬头，她的脸上有了活力，她带着一种决断的姿态，把那张照片交给我，让我撕掉。我却还回去说：“我相信你，大姐，你会自己撕掉它的，当你亲手撕掉照片的那一刻，你就该忘记仇恨，不是为那女人，是为你自己，还有你的儿子，他已经受过太多的伤害，现在，他需要一位坚强而自信的母亲，去走上属于他自己的路。”
说这段话的时候，我非常清楚，当一位母亲把母爱作为一种天分拾起后，她可以有惊人的力量，她可以把仇恨转变成动力，她可以做到任何事。
大姐似乎笑了，或许那不叫笑，那是一种面部肌肉的松弛，那是一种仇恨象烟雾般从体内逃逸出的生理现象。当她猛然从我身边站起时，我几乎怀疑她的动作是如此敏捷，如此有力。大姐很简洁地对我说：“小兄弟，谢谢你。”
我不知道那次面谈是否成功，但我亲眼目睹了一幕，当某种情绪在人体内衍生后，人，获得了一种奇迹般的力量，无论是从肢体上，还是给人的感官印象上。那天下午给我的启示很多，也让我振奋，平静之后，我想，我是掌握了某种化解仇恨的法术。
包括我自己在内，人人都有各种各样的仇恨，仇恨和爱，几乎是同时诞生的，正因为爱得真，恨才会如此的深切，我们往往把仇恨和爱对立起来，把它们看成是不可调和的黑与白，于是我们放肆地爱，同时因为受伤害而宣泄着恨。爱如果是位天使，那么，仇恨就是一个恶魔，然而不幸的是，恶魔总能比天使更能控制我们的心志，它可以让我们丧失理智，乃至暂时忘记所有的爱，粉身碎骨不惜。
人还有个弱点就是，我们把爱看作是流水，时常需要它的滋润，可对于仇恨，一旦累积了，我们就不懂如何化解，这样的恶果是，我们感觉生活中的爱越来越微不足道，恨，却一天天浓厚着，象座压垮一切的大山。我们恨什么？一般来说，我们恨我们的敌人，是他们让我们过得越来越不好，生活越来越不象生活，恨的极致就是，我们希望敌人从这世界消失，毁掉他们的生命，撕碎他们的肉体。前面的大姐就是这样的思维。可是有人想过没有，一旦我们的目的真的达到了，我们就会一定快乐，一定能改变生活的现状？如前所说，如果那位大姐真的把情敌杀掉，甚至没受到法律的惩处后，她的景况能得以改变吗？比如，她‘夺’回了自己的丈夫，她重新拥有了爱，她的儿子也因此精神焕发，她的生活又回到以前？
答案当然是不！她的生活肯定更糟，她的儿子可能会失掉母亲，这，当然不是大姐希望达到的，可是她被仇恨蒙住了眼睛，她看不到，也想不到。再说说爱的话题吧，如果我们把爱能象水库一样蓄积起来，我们可以感受到爱的博大，可以计算爱的流量，我们因此而受益，哪怕是那位大姐，她多想想自己和儿子多年来的感情，和父母的深情，她的伤口可能会有所愈合，也不会因此而全然炸掉堤坝。同样的道理，对于仇恨的水，我们却该及时放掉它，不单是保证自己不被淹死，还要顾及到这凶猛的洪水会不会伤及自己所爱的人。如果拉闸的事过于飘渺，我们不妨把自己的仇恨写在纸上，并撕掉它，带着决裂一般的情绪，如同那位大姐。
我想说的全部就是，把你的仇恨写下来，然后撕掉它，这不难，可需要决心和勇气。
那以后，我又接到过很多电话，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过多位听众，有些人似乎有所震动，喃喃道谢，有的人呢，显然不可能立刻体会到这样的好处，但至少，他（她）已有了一种化解仇恨的备选答案，他可以继续保有着那份仇恨，象他一生的财宝，同样，他也可以轻蔑地撕掉它，是在痛苦的抉择之后。
我不宣扬放弃所有的仇恨，可是当仇恨累积到影响你的生活，乃至让你无法自拔的时候，你可以考虑这样做，再声明一遍，不是为你的敌人求情，是为你自己。
我不知道那张撕碎的纸片会给你多大的力量，但我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既然你有勇气撕掉纸片，你一定还能有同样的勇气抹掉那个在你心中的魔鬼的影子。说一件事，半年后我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那声音说：“谢谢你，小兄弟。”然后就挂了，我第一次为这样的电话感到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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