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堂先生言，闻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沏，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嗫嚅良久曰：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 ，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学究怒斥之，鬼大笑而去。
——清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一》
【译文】爱堂先生说，听说有一位老学究赶夜路，忽然遇到他死去的朋友。老学究一向性格刚直，胆子也大，便问亡友要去哪儿。亡友答：“我在阴间当差，到南村去勾人，正好与你同路。”于是二位一起走，走到一间破房子前，鬼说：“这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鬼是怎么知道的。鬼说：“一般人白天都忙于生计，掩没了本有的性灵。只有睡觉时，什么也不想，性灵才明朗清沏，所读过的书，字字都在心中射出光芒，从全身的窍孔透射出来，五彩缤纷、灿烂似锦。学问如郑玄、孔达，文才如屈原、宋玉、班超、司马迁的人，所发出的光芒直冲云霄，与星星、月亮争辉；比他们差一点的，光芒有几丈高，再差一点的，有几尺，依次递减，最差的也有一点微弱的光，如一盏小油灯，可以照亮门窗。这种光芒，人看不到，只有鬼能看到。这间屋上，光芒有七八尺高，所以知道是文人的家。”老学究问：“我读了一辈子书，睡着时光芒有多高？”鬼沉吟了好久才说：“我昨天经过您的私塾，您正在睡午觉，见您胸中有一部高头讲章、五六百篇墨卷、七八十篇经文、三四十篇策略，字字都化作黑烟，笼罩在屋顶上，学生们的朗读声，好似密封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是没见到光芒，我真的不敢说假话。”老学究听完，怒斥鬼。鬼大笑着走了。
【浅议】人怕鬼，怕的不是真的鬼，而是传言中的鬼。世上有没有真的鬼呢？我只能说我没见过。鬼若真如此文中这样，我倒是希望有。我将这鬼取个名头，叫调皮鬼。且不管他是否真的去南村勾人，也不管他是否真的谋到了阴间冥吏的差事，就从他戏耍老学究这事上，可知他死后的日子过得还是蛮愉快的。
学究这个称谓有两层意思，一是指学究一经，即指学通一部经书的人。二是指迂腐浅陋的读书人。如果此文中的老学究是第一种的话，那么这个鬼就着实好玩了。没有挖苦、讽刺、伤害，只是纯粹为了跟老朋友逗乐子。老学究问他去哪儿时，他说去南村勾人，并说正好与其同路。分明就是要戏耍一番。明知学究是读书的文人，偏说破屋里住着文人，还发出鬼才看得见的彩色光芒。他瞎编的这些鬼话就是要引学究老友发问，老学究果然中计，被气得个要死。他却哈哈大笑地离去。
纪大烟袋写这个定不完全是为了好玩，所以，学究是指第二种。鬼是带着讽刺、挖苦他的目的来跟他“玩”的。不过，整个画面还是比较诙谐、有趣的。最后，老学究是真的生气了，他被戳到了痛处。一辈子死读书，成了一个迂腐浅陋不开窍的人。这其实也是纪大烟袋在讽刺当世那些冥顽不化之人以及迂腐的社会风气。
但无论如何，我是佩服老学究的胆气的。夜行中遇亡友，无一丝惧意。不知世间有几人能做到。推荐这一篇，也并不为讽刺、挖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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