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
平地一声惊雷起。
老十三醉了，天大的笑话。
【01】
老十三是我的边缘朋友，止步交心，囤于现状。他那辆古铜色的双门牧马人，我只坐过一次。
产生交集的冬日正午，我戳在川字号火锅店门口。这年头，上了规模的火锅店，不用个川字，仿佛掉了身份。镂空木头毫无规律衍生的设计风格，大红大紫的平铺了整个店面的外围，足有十几米长。大片太阳下，晃动着浓郁的血色，突兀的生出了惊艳与震颤。
门口，悬两个巨大的红色布灯笼，肥胖的身躯，迎风轻摆。
老十三是最后到的，气氛刚刚焐热的靠窗雅间里，酒启菜齐，喧嚣置顶。
老猫信手拈来的荤段子，让一盘干枯堆砌的五花肉失了温度。我拿起筷子的手，像受了指令的一伸一缩，停在狭小的空间里，局促不安的等着笑话结尾的爆开。
推门而入的老十三，气质不同寻常。至膝的黑色风衣，咖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深色的牛仔裤，干净利落。眼神中布满风尘气味，却不外露。
老十三和我握手的时候，我微微用了力，表示尊重。
那天，酒喝的格外惨烈。从太阳拔高的正午持续到夕阳昏黄的下午，九个俗人，十四瓶高度数白酒，五瓶国产红酒，两整箱青岛啤酒，菜未动，酒先行，一个司令一帮兵。
没有人认怂的酒桌上，醉的是心情。
有滑到桌子底下醉的魂不守舍的，有蹲在卫生间吐的悲秋伤冬的，有趴在桌上睡的天昏地暗的。老猫斜着身子瘫拉在椅子上，撅着沙哑喉咙嚷嚷着服务员再拿酒来……
五花八门，醉态横生，催情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应景响起。
我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席间，老十三那句似为装叉的话再次清晰的晃过耳边。
十九岁开始喝酒，就不知道醉是什么。
一战成名。老十三转身拎起椅背上的黑色风衣推门而出，步子周正看不出一丝的摇晃。
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直觉。
【02】
老猫的川字号火锅店，不声不响的就火了。
华灯初上，深冬大雪铺满街头，写字楼十七层，我的故事几经辗转收不了尾。老旧笨重的笔记本电脑不间断的制造出负重沉闷的哼哼声，像盛开在内心里的嘲讽揶揄，延绵不绝。
我杵在窗前，看着细碎的雪花成片成群成线的编织成一层层白色的天网，携裹着与生俱来的坠落与漂浮，于视线深处，覆盖淹没了尘土喧嚣的肮脏和歌舞升平的往常。
我拨通老十三的电话，摒弃了客套，直入主题：还想她吗？
老十三沉默许久，挂了电话，嘟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故事的结局，入目而终。
【03】
小镇胡同旮旯里长大的老十三，有个嗜酒如命还写不出诗的父亲。
老十三的童年在两种声音的交杂中渡过，早上从父亲翻箱倒柜找酒的骂骂咧咧声中猝然惊醒，晚上在母亲背身低泣的哽咽中沉沉入睡。
院里小腿粗的苹果树，是老十三童年记忆的唯一寄托，让他倾诉，倚靠，沉默相对。萌生树阴的初夏，老十三就安静的坐在树下，生出孤独的渴望就像正午眩晕的太阳，不能直视的趟了一地的燥热。
老十三没有五颜六色的玩具和互为比较的零食，接近天然的被孤立在孩子圈外，构成形单影只的远望。
老十三说，孤独就是一种酒，裹杂着各种揉碎的物质和功能，发酵成一种愈久弥香的味道，恍惚着世人的清醒和迷恋。
或许老十三基因里就带了酒的遭遇胁迫，却痴痴喜欢上了母亲摆摊做的家常豆腐脑，白花花，亮闪闪，轻飘飘，再浇上满满一勺扑出油沁香气的菜汁，入口即化，未过喉咙，已是醉生梦死。
老十三母亲摆的豆腐脑摊，原本在周近的小区胡同大院是出了名的小吃，老主顾颇多。嘈杂的小区门口，拣一块空地，搁几个小凳子和简易塑料小桌子，锻炼回来的老头老太们，上班早起的小年轻们，一碗豆腐脑，一根油条，便是寻常一天的开始。
日子久了，买卖也就顺当了。
后来，老十三的酒鬼父亲乱了行情，醉酒熏熏的清晨红着脸坐在豆腐摊上，指着往来匆匆的行人，污言碎语就冒了出来。没人搭理他就开始翻桌子，踢凳子，撒酒疯。临了，从老十三母亲装零钱的鞋盒子里抓几把细碎零钱，塞进裤兜里，拎着酒瓶晃荡着离去，嘴里不停的嘀咕着。
臭婊子，老子要喝酒。
老十三的母亲捂着眼睛蹲在蓝色的三轮车旁边，瘦小身躯在清晨的阳光下激烈的一耸一耸，几缕花白头发散乱飘在空中，布满油污的深灰色卦子上补丁落满。
围观人群积聚璇成了不规则的半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免费看过了家长里短的底层挣扎，顺带也抹去了付费吃豆腐脑的原始欲望。
有好心路人帮着老十三的母亲收拾好凳子和桌子，便叹着气，摇着头，拿着打包好的豆腐脑匆匆离去。
马路对面的老十三，目睹一切。母亲佝偻着身子用尽力气推着小车穿过马路的背影，如同一把开刃的刀，青天白日下穿过空气的赤练，突兀刺进心里，鲜血淋淋。
老十三那年十六岁，母亲发红的眼眶和布满绝望的背影，生出了他心底浓的化不开的恨和偏执。
对父亲的冷漠无情，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老十三身上长出了一种东西，不同寻常的戾气或是坚硬。
【04】
冬日夜里，做完杂活，老十三就捂着母亲的手坐在红通通的火炉旁，用两块钱买的有塑料纸包裹的润手油，厚厚一层涂满母亲开裂渗出血丝的手背和手指，水果香味从指尖弥漫渗出，母亲望向他的眼神，盈满笑意。
这个女人，似乎不会笑了。
胡同里偶尔传出的狗吠，在冬日围裹严实的清冷中，含糊不清。
老十三在夜里沉沉睡去，又一次梦见了学校隔壁店铺那双厚厚的黑色棉布手套，里面有白色的绒毛填充，骄傲无比的横在透明玻璃柜台上。
老十三每天放学都会去喵上一眼，生怕有人付钱买走。
三个星期没吃早点，老十三攒够了钱。
拎着手套回家的傍晚，为省下两块钱的公交钱再给母亲再买一包润手油，老十三就沿着小镇的清亮街道，提着步子往家赶。
四十分钟后，老十三转进了家门前的细窄胡同。渗出昏黄灯光的窗户里，有东西砸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突兀传出，酒鬼父亲模糊的呵斥声夹杂其间。
老十三心头一惊。
父亲动手打了母亲。
母亲脸上清晰可见的红色手指印和散落蓬起的头发像具有抽象轮廓的色彩印象画，毫无遮拦的呈现在老十三的面前。
电灯下的父亲，摇晃着被酒掏空的躯壳，酒精中毒的深紫色嘴唇上下启合，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
臭婊子，老子要喝酒。
母亲蹲在灶台边的啜泣声，幽幽楚楚的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摔稀碎的碗，盘，瓶子，吃饭家伙什平铺了一地，昏黄灯光下，捎着白色的光晕。
老十三陡的一个激灵，拎起地上的木头凳子疯了一样的扑了上去。
母亲的尖叫声自身后猝然响起。
【05】
老十三真正成为了街坊邻里左右口中挂上号的仵逆子。
16岁，和自己的父亲大打出手。
酒鬼父亲头上缝了4针，轻微脑震荡。
出院后酒算是彻底戒了，人似乎也有些变傻了。目光呆滞的望着酒铺门前的两个泥塑大坛子，在胡同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自言自语的呢喃痴笑。
我能喝三瓶，真的。
老十三三板凳砸出了母亲供他读书的全部家底，还背了数额庞大的外债。
一夜之间，母亲的苍老如同盛夏倾盆大雨过后，屋后犄角旮旯肆意而起的杂草，面目全非。
往日笑着迎上门讨教豆腐脑方子的热心邻居街坊。此刻门窗紧闭，人心惶惶，老十三一家像引发瘟疫的热源，被深度隔绝在胡同的中心，贴上了具有明显鉴别标志的绕路而行和饭后谈资。
老十三以年级前二十名的成绩退了学。
父亲从此再没有和老十三对过话，掠过他的眼神从不做任何滞留卡顿。颤颤巍巍穿过青砖胡同的深处，像一只失了势的守家老狗，在大片阳光中，升腾刻画出一种不可逆转的老去轮回。
母亲的命运并没有就此改变。
男人之前的醉酒和之后的呆傻于生活相携的苛责重担，仅仅是多了一点并无人扰的相对幕静。如同清晨铺开的大片阳光，如同深夜幽静的老沉胡同，亦如平摊在碗里的清亮豆腐脑。
出摊，摆摊，收摊，长在心里的豆腐脑从未生出凉薄稀寡的世间味道，三轮车后撅着腚推车的瘦小身影，骨骼裂变，冻红的双手遭遇没有知觉的生冷铁皮，彼此用力。
有时摆摊遇到学校的同学，彼此从眼神的瞬间相对到低头装作忙碌的无视，中间隔了一个并不明朗的世界和发生，老十三身上布满油污的黑色棉袄与同学脸上潮红的愉悦在嘈杂的街道上，形成了彼此心理与色彩的直接对峙，无遮无拦，高低立判。
老十三从未自卑，却深陷自责。
母亲摸向他头发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好的并不结实的冻疮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重又裂开了口，有暗红的血丝渗出，像干涸水渠置于太阳暴晒下平铺一层的皱巴巴裂痕，深浅不一。
街上五花八门的早点铺子林立而起，各式各样的新口味豆腐脑，轻易抛弃了原汁原味的初衷，拥泵着安全便捷的快餐嚎头，将赖以为生的小摆摊晾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老十三十七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与理想无关，与生存攸关。
老母亲红着眼圈叮嘱说，想家了就回来，在外不要喝酒。
【06】
老十三只身去了离家几百公里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衍生出的短暂迷茫，像女人每个月的生理期，如期而至。
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如同老家镇里八九十岁老人起皱的浑浊眼睛，遮了一层缭绕的薄雾在里面。
白天出去找活计，晚上就蜷缩睡在桥洞下的老十三，入城第三天傍晚被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带去了夜总会，戴着漂亮白色领结，穿着金黄色马甲，当了服务生，管吃管住。
老十三管这个男人叫军哥，老炮一个。
老十三话出奇的少，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隐忍和压制，在一群抽烟，纹身，满嘴混社会肮脏口语的服务生中，像一只还未结实的东北虎，舔着幼齿，轻易不示人獠牙。
夜总会里穿着暴露的女人露着白花花的胸脯从身边经过，似笑非笑的直勾勾眼神，漂过他已经结实撑开的胸膛，留下了劣质香水的刺鼻味道弥漫开来。
老十三，第一次清晰了出台小姐的路数和味道，包括自己身上某处器官导出的难耐和燥热，像锤子一样激烈的叩打着内心深处勃起的欲望和好奇。
【07】
两年后，从服务生辗转到看场子。
老十三在郊区后山上一栋装修极为挥毫的私人别墅会所，做安全外围，在山里一窝就是大半个年头。
无所事事的夜里，老十三手指间夹上了短支香烟。于大家此起彼伏的怂恿叫嚣声中喝趴了别墅里酒量最大的老鬼，一瓶半的高度数白酒灌进胃里，火烧火燎。
老十三想起父亲的深夜，时光灼伤的划痕开始模糊不清的呈现，那个从未带给他温暖和陪伴的酒鬼男人，此时此刻像从这别墅阁楼天窗缝隙漏进的孤独月光，慵懒的瘫坐在木地板上，微微光亮，点点醉意。
老十三想起了胡同口那空洞没有丝毫生气的孤独眼神，我能喝三瓶，真的。
眼角有些冰凉渗出，而后翻身睡去。
母亲的老十三新街豆腐坊门前人头攒动，上下二楼满是小区，胡同，大院里的老主顾捧场。漂亮的小个子服务员托盘里端着飘出新鲜香菜味道的豆腐脑，吆喝声四散而开。
刚出锅的豆腐脑嘞，管鲜，管柔，管香，不管嘴烫嘞。
梦中，老十三笑了，两年多没有回家了。
他就像中世纪的重甲骑士，横刀立马，守在落满尘埃的内心城堡外，决不允许任何旁观的情感和私欲闯入，寻看究竟，满足好奇。
直到碰见一个姑娘。
【08】
二十岁刚出头，老十三遇上了姑娘薄荷。
老十三去银行汇钱，薄荷排在他的前面。
瀑布般的头发从肩膀处散开，不在收束。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搭配一对普通的纯白色运动鞋，显的干净利索。
左手一直插在裤兜里，不曾拿出。
薄荷急着回学校，取了钱，忘了银行卡。老十三追出去的时候，停在银行门口的出租车冒着一股黑烟，已驶出了几十米开外。
老十三蹲在银行门口的石阶上，安静的等了两个多小时，太阳暴晒。
气喘吁吁的薄荷出现了，额头上平铺了一层密集的汗珠，潮红的脸在阳光下泛着轻微的光晕。
老十三起身将卡递给薄荷，转身就走。
薄荷一把拽住老十三的胳膊，真诚的说了谢谢，并执拗着要留下老十三的手机号，左手仍旧插在裤兜里，右手紧握着老十三的胳膊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老十三记住了薄荷有双漂亮的大眼睛。
薄荷的电话就像手机上调好的闹钟，无比准确的掌握了老十三的作息规律，清晨或是正午准时响起，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丝毫没有作罢的迹象。
十三哥，我要请你吃饭。柔弱坚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
台词起了厚厚的老茧。
老十三第一次有了头大的感觉。无意间闯入的薄荷，像一股执拗着无法漂白的风，在老十三的城堡门口，不远不近，不急不徐，不走不停的旋转，观望，等待。
内心深处，他并不排斥薄荷。
第二次见面的中午，老十三穿了长袖的黑色衬衫，扣住了手腕处的第一道纽扣，严严实实遮住了小臂上的纹身。
薄荷坐在对面，木头桌上两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在手及处。
薄荷大一，学校位于郊区。离老十三别墅区的会所，只有两个十字路口的距离。
薄荷说，喝白的，还是喝啤的。
老十三摇头。
薄荷说，吃炖菜，还是吃炒菜。
老十三摇头。
薄荷笑了，那我做主了。
老十三点头。
薄荷要了一瓶白酒，52度，绿色瓶身上有精致的花纹贯穿全身，造价不菲。
老十三杯子里的酒堪堪满上，薄荷将另一个空酒杯推在了他面前。
十三哥，我陪你喝。
薄荷的左手一直置于桌下，右手举着杯子再次和老十三说了感谢，一饮而尽。
老十三用一瓶酒的时间记住了薄荷潮红的脸和绽开自然的笑。
【09】
薄荷突然消失了，音信全无。
老十三的手机归于平静，心里泛起的涟漪浅浅散开后，并无回声。
夜里，老十三坐在阳台上，焦躁不安。一遍一遍不停的拨号，薄荷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老十三脑子里浮现起了一件事情，吃饭那天薄荷曾说起过，她要去北方一个深山村子里做一次支教，可能会走一段时间。暮色渐沉的街道上，霓虹初上，薄荷的手轻轻绕过老十三的胳膊，撅着嘴撒娇，十三哥，你和我一起走吧。
老十三觉得心里有些并不能言的物质和积沉正在慢慢融化流淌，他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爱情。
老十三沉默许久，拒绝了薄荷。
而此时此刻，老十三心里却突兀涌起了一些成分并不复杂的担心和幽怨，毫无征兆的占据了大半个心房，血液里一些碎小细微的敏感物质突然就沉淀了下去。
他开始觉得薄荷当时的眼神，就是爱情。
他曾一度固执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镇里劳作半生的母亲，一定不会有第二个让他生出心疼和挂念的女人。
薄荷的消失，如同一次试探对峙，轻易击穿了他的固执。
老十三傻子似的蹲在薄荷学校门口死等的第七天中午。脚下烟头铺了一地，渐次呈现的失望携裹着接近崩塌的担心，被暴晒于烈日下鲜血淋淋，不忍直视。
学校门口从喧嚣嘈杂回归黯然平静，伴随着校门口银白色的电动门缓缓合上，老十三心头犹如乱风拍过，荒芜一片。
他想薄荷了，非常想。转身离开的瞬间，晴天霹雳。
十三哥，是在等我吗？
老十三觉得一度跑丢的魂，真切复位了。
他接近下意识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确信，这是真的。
他强忍着不急于回应薄荷这个不过脑子的问题，攒积在心里多日的委屈和生气像急速膨胀的热气球，蓄势待发。
校门口，阳光铺满。
薄荷被老十三环腰抱起，散开的头发如同马尾做成的黑色尘刷，旋转出了漂亮的弧度。
老十三用一个月的时间爱上了一个姑娘。
【10】
薄荷给了老十三温度，知觉，身体以及从未示人的单纯爱情。
城市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薄荷说，傻十三，学校还有北门，你蹲在南门等了我七天，如果等不到呢？
老十三憨笑着。
薄荷说，傻十三，捡到我银行卡，直接交给柜台就行，你在太阳下暴晒下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如果等不到呢？
老十三依旧憨笑着。
薄荷说，傻十三，我走了一个月零四天，你打了五百多个电话，都是关机，我真要是出了意外，如果等不到呢？
老十三却突然急了。
以后你去哪我就去哪，陪着你。
薄荷流泪了。
这是素来少言的老十三，唯一的一句情话。
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对于爱情确是自私的。
薄荷一直踹进裤兜的左手并没有什么不同于寻常，仅仅是手背上三个比筷头略大的疤渐次间隔排开，与皮肤本色形成了感官极致的区别。
老十三心头晃过了皮肤在高温下淬裂，扩散以及急速燃烧的烟头烫疤。
复杂的并不是薄荷，是另一个女人。
老十三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在薄荷学校门口，红色波浪大卷的头发遮盖着一张歇斯底里欲求不满的脸，干涸的皮肤褶皱搭配血红的唇色，浓烈的风尘味从夹烟的手指中渗透弥漫开来。
她递给薄荷一张银行卡，面无表情。
我要出远门了，或许不会再回来。
薄荷刚刚接过卡，女人身后那辆黑色路虎越野车摁响了催促的喇叭。
她转身离去，没有犹豫，黑色高跟鞋磕在水泥地面上，生出了清亮急促的节奏感。
薄荷拉着老十三的手说，我一直都是她眼里的累赘。
她是薄荷的母亲，年轻时爱意昏沉。前半辈子歇斯底里爱过三个男人，第一个让她失了心，第二个让她失了身，第三个让她失去了一切，包括对爱情的所有知觉与温度。
薄荷是她失败爱情的附加产品之一，并没有迫使她安分下来迁就生活。她从不工作，周旋婉转于有钱有权的男人之间，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不相信爱情的女人，就像能让人产生肾上激素细胞突变的非寻常雌性生物体，强烈引导刺激着身边那些成功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和原始粗暴的占有欲。
薄荷说，从小到大，我就像一个会喘气，有温度的稻草人，在她近乎无视的目光中，活在自我疗伤的田野里，散养至今。
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用钱来弥补我的所有失去。她于我的责任，仅仅是像其它男人对待她一样，用钱砸我，拿酒灌我，情绪化的用烟头烫我。
我所以活着，就是为了让她愧疚负罪。
我寻找爱情，就是为了让她生无可恋。
老十三用力拥薄荷在怀里的下午，薄荷环过他腰的双手，紧紧扣在了一起。
风从头顶略过，爱情乱了妆。
【11】
老十三回家的深冬，薄荷在身旁。
离家门胡同口约么还有十几米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近乎有些陌生的瘦小身影，直竖竖的杵在风口，焦急的张望着。手上那对破旧的黑色棉布手套突兀的呈现在了老十三的视线中。
老十三泪如雨下。
傍晚，头发花白的母亲捂着薄荷的手做在通红的小火炉旁，轻轻的摩挲着，终于笑出了声。
院子里的苹果树，又长高了。
薄荷和母亲围在灶台旁，叽叽咕咕唠着家常包猪肉饺子的时候，老十三大步走出了老旧的青砖胡同，守在胡同口的马路边安静的等着一个人。
马路对面，曾经辉煌的酒铺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快捷超市。霓虹闪亮。胡同口马路拓宽了不少，有白色的小轿车停靠在路边，迎街的小铺有炫白的灯渐次铺开，玻璃上打湿的热气和孩子随手的涂鸦。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戴着方块帽子的蓝色脚蹬三轮车，年代显远的零件嘎吱声嘈杂入耳，那个曾经喝三瓶的男人，穿着黑色棉袄，冻的通红的脸，推着三轮车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老十三慌了，突然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这个男人，太久太久没有对话，舌头僵直如同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冰冷石头块。
昏黄路灯下，突兀的一嗓子。
爸。
男人瘦削的肩膀有了明显的起伏变化，甚至有些频率局促的颤栗，三轮车停在昏黄的路灯下，敷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相对瞬间，男人的眼睛红了。
老十三在后面推车，双手紧紧贴在冰冷的铁皮上，心里却闪烁着浅浅不一的温度。
老十三说，饺子上桌的傍晚。他第一次和父亲喝酒，这个曾经接近三瓶量的男人，仅仅喝了一小杯酒便醉了，蜷缩在火炕角落里，酣酣睡去如同一个玩累的小孩子。
不吵不闹，无声无息。
【12】
小镇唯一一条商业街，T型路口拐角处。老字号老街豆腐坊开业第十天，人满为患。
薄荷退学，老十三离职。
薄荷用红色的记号笔在地图上划了五个大小不一的圈，有一个圈在蓝色的海洋上，标注了孤零零的一个小岛。
薄荷用线将它们彼此连起来，郑重其事的对老十三说，当我们抵达这五个圈，走完这所有线，我就嫁给你。
老十三父亲骑着崭新的电动三轮车奔波在集贸市场，脸上泛着红光，薄荷买的新皮鞋有些些硌脚，却不舍得脱下，扯着嗓子和路边卖韭菜的摆摊小贩，讨价还价，唾沫横飞。
晚上，胡同里热心的街坊邻居们，突然间又围了过来，像鲨鱼闻到血腥味的积聚，叽叽喳喳，夹杂嫉妒的浓浓气味弥漫，还是大姐您家这孩子出息啊，这出去才几年，就挣大钱了。身边马上就有人接住，可不是呢，媳妇都带回家来了，这小子啊，打小就是个好苗子……
老十三母亲憨憨笑着却从不搭话。给薄荷缝好的鞋垫平平整整的压在炕毡下，耐看的喜字图形，歪歪扭扭的呈现出来。
院里的苹果树，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过往日子如同混合在生活沙堆里的红色辣椒面，越看越清亮，越拣越心荒。
生活本质，即是不断放纵你的欲望，转而深刻你的绝望，最终平行你的无望。
【13】
古铜色的双门牧马人缓缓穿过陌生城市的中心，从繁华的街道，到幽静的村落，停在日落的海边。
老十三说，大多时候，我都在路上。
我不敢停歇，因为，薄荷一直在心里，我总觉得有些事情和有些人，生出来，就注定枝繁叶茂的让人心疼，苦楚，难以遗忘。
这片海，就是薄荷地图上标注的孤岛，蓝色海洋抵抗老旧的渔船，搁浅沙滩对峙飞翔的海鸥。
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写着天涯。
日升月落，长情于此。
老十三说，这是地图上最后一个圈，我替薄荷来过了。但无论如何，也是完整不了了。
海上起风。
回忆如潮。
薄荷手机里最后一张照片，是老十三埋头收拾出行背包的背影照。
薄荷说的最后一句话：傻十三，说你爱我。
薄荷日记本里最后一段话：
我终于找到了我爱的人。
他不会刻意讨好我，他不会说情话，他不懂幽默，不懂浪漫，他甚至不知道说我爱你。
他曾经是个看场子的小混混，小酒吧的服务生，他初中退学，家里一贫如洗，甚至和父亲大打出手。
他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没有圈子，没有票子，没有学历，甚至没有固定工作。
可是，他爱我。
他总是陪在我身边，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就像一杯温度褪去的凉白开。
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生出了喜欢。他拿着我的银行卡蹲在太阳的暴晒下傻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寸步不挪，真正善良的人值得去爱，不是吗？
噪杂的街上，他总是走在我的左边。过马路时拉着我的手从不肯松开，总是说，你就藏我身后。
他从来不和我生气，不会对我大呼小叫。即使因为我的无理取闹，他永远都会先和我道歉。然后，请我吃三块钱一碗的原味老街豆腐脑，憨笑着说，吃饱了就不会生气了。
他活的并不卑微。他说，薄荷我们走完地图上的圈和线，就回老家的小镇，我要把母亲的老街豆腐坊开到很远的城市里，我负责养家，你负责生娃。
最重要的，他永远都怀有一颗热忱的心，对待每一件事情和每一个人，包括爱情。
傻十三，我多想嫁给你。
十七岁体检时，我知道了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一辈子还是一阵子，或者一个恍惚。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赚的。
真的，希望是一辈子。
【14】
出行的前一天傍晚，薄荷突发心脏病，没下了手术台。
医生说，很抱歉，我们真的尽力了。
母亲说，娃儿这是你的命，认了吧。
老猫说，薄荷不会孤独的，因为她所有形成温度的记忆和知觉，都有你的灵魂。
老十三说，我的灵魂已经死了，因为，要陪着薄荷，要不我又该担心了。
老十三确实醉了，醉的不省人事。
薄荷埋葬的那个正午，我们都醉了。醉了一场爱情，醉了一段年华，醉了一个从此再无回声的故事。
可我们还是要去勇敢爱，不是吗。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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