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红

阴曹地府，往生路上，一个女人面无表情地随着人群向前走着。她的头发上、脸上沾满了血污，头上破了个大洞，脑浆直往外流，看起来非常可怖。

但若是你仔细地看，会发现这算是个漂亮女人：鹅蛋样的脸，弯月般的眉极尽妩媚，朱唇不点自红，大大的眼睛中若是注入清亮的眼神，大概也能勾了男人的魂儿。美中不足的是，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五官虽出众，但面容憔悴。许是世道艰难，发丝中早早地掺了白，眼角唇边也开始有细细的沟壑浮现，美人也抵不过迟暮。

死去的人在死前的一刻，魂魄会散去，所以他们死后往往意识不全，不记得生前的事。她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走，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身处何方。

往生路顾名思义，是死去的人通向来世的必经之路。往生的意思，不管你前世因何而死，都不必介怀，往生处去吧。往生路上有一条河，名叫忘川，河上有座桥，名为奈何桥。

已然至此，无可奈何。

桥上坐着一个老妪，她叫孟婆。没有人知道她的年纪，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她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奈何桥上，用水瓢舀这忘川河水给过路人喝下。

忘川河水有两个奇效：喝下第一瓢水，前尘往事尽数记起。因病痛而死的人，忆起生前病榻岁月，疼痛不堪。因口舌之争被杀死的人，忆起自己凄惨死状，怒从心起。因男女情事而自杀的人，忆起生前付出种种，哭天抢地直呼不甘。

这时喝下第二瓢水，前尘往事尽数遗忘。前一秒还垂足顿胸的人，下一秒便痴痴傻傻的。孟婆指指前方的路：“投胎去吧。”他便笑呵呵地去了。

有时候，遗忘比记得要快乐的多。

女人跟着人群上了桥，她浑浑噩噩地站在孟婆面前，眼中空洞无神。孟婆回身舀了一瓢水，递到她的嘴边，看她喝下。

下一秒，女人浑身一震，突然放声大哭。她忆起了前生的事，无非又是一桩陈世美的案子。她想起了自己叫阿红，和丈夫是患难夫妻。陪丈夫创业，吃尽了苦头，苦尽甘来之后，丈夫始乱终弃。她受不了枕边人给的屈辱，跳楼自杀。

她哭得伤心，但比她更凄惨的人和事，孟婆见得多了。她回身舀了第二瓢水，面无表情地要她喝下。

阿红大大的眼睛中，流出了两行血泪。她不甘心！她后悔了！她为什么要自杀，她不能把属于她的东西让给那个女人，那个叫小敏的女人。她要把属于她的一切都夺回来！

孟婆看穿了她的想法，平静地开口：“前尘旧事如云烟散去，你不必再多追究，喝下这瓢水，忘了前尘事，去过你的新生活吧。”

忘？她怎么能忘？不，她决不能忘！她为那人付出了那么多，她怎么能全忘了？她忘不了！她对那人还有情，还有爱，她要回去，把他的心重新夺回来！

第二瓢水就在唇边，她佯装凑过去要喝，手下突然发力把水打翻，回身便往来时的路上跑。

她不理会身后的呼喊，疯了一样地穿过人群往回跑。人人都想走生路，她却要走死路，和人们背道而驰。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她要回去改变这一切，她再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死了，她要去争，去抢，抢回来，都抢回来！

她在往生路上跑了好久都没有看到头，筋疲力尽之际，她看到前方有个发光的洞口。就是那儿！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她躺在自家卧室的那张席梦思床上。她这是...回来了？她没死？她站起来去镜子里看自己，身上穿着熟悉的睡衣，披散着头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真的回来了！看了下时间，是晚上9点，日期是...2015年4月12日？她这是回到了自杀的前一年？

她自杀的前一年，那个叫小敏的女人还没有出现。看来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帮她挽回丈夫的心。

想起了那个男人，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她记得自己死了之后，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大概走了好几个月吧。很想他。

她想起来他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她才16岁，他也不过18岁。他叫麦家诚，他对她说，我们私奔吧。她就抛弃了一切跟他跑了出来。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历，怎么养活自己呢？他笑着亲亲她的脸，说你别担心，有我呢，我养活你。

就是这句话，让她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吃苦受累，浪迹天涯。

一开始，两个人只能去饭店打工，她洗碗，他收拾桌子。两个人租了一间地下室，地下室很小，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冬天又冷又潮，两个人缩在床上抱着取暖。不开灯为了省电费，漆黑的地下室里，两个人放肆地做爱。

那段鲜活的青春，现在回忆起来也非常生动。

后来，两个人手里有了些积蓄，她陪他创业。东奔西走，四处漂泊，忍饥挨饿的日子过了好久。他对她说，相信他，他会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世上最好的东西，不就是你吗。

再后来，他们终于有钱了。住上了别墅，开上了豪车，男人果然没有食言，他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的女人。他给她买漂亮衣服，买钻石珠宝，买价格高昂的化妆品。他把这些昂贵的礼物捧到她的面前，然后他自己走向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

她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但却一再地为他开脱，她告诉自己那些只是逢场作戏，他不爱那些女人。直到那个叫小敏的女人出现，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他们只爱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是麦家诚呢，他们曾经有过一段艰难的岁月，她以为他和其他男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他当她是什么？只贪图安逸日子和钱财的女人吗？她这次回来要让他知道，她爱他，她可以好到让他忘了别的女人。

她知道男人有应酬，回来的晚。以往这种时候，她早已一个人先睡了。但现在不同了，她要紧紧抓住他的胃口，让他只看自己。

她洗了个澡，换上了一件轻薄暴露的蕾丝睡衣。这是麦家诚买给她的，她觉得太暴露了，放到了衣柜的深处，一次都没穿过。

勾上红唇，又倒了两杯红酒，她躺在床上等着她的丈夫回家。

差一刻十二点的时候，麦家诚醉醺醺地进了家门。他来到卧室，看到床上的人，表情从惊讶到惊喜，迫不及待地压了上去：“今天这是怎么了，打扮得这么美？”阿红看到许久未见的爱人，激动得想哭，但又怕他看出问题来，所以强忍着，笑着说：“这么回来这么晚啊，等了你好久。”“嘿嘿，这不是谈合作吗，拿下一个大单子。你平时都是早早就睡了，怎么今天知道等我回来了？”麦家诚一边说一边手不老实地在阿红腰侧摩挲着。

自从那个女人横插进他们的婚姻，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热过了。阿红撅着红唇，娇嗔道：“那我想你嘛。”“嘿嘿，小妖精，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红深爱着麦家诚，又一心想要抓住他的心，自然十分投入。麦家诚难得看到自己老婆如此主动，兴致大增。两人亲亲热热，一夜缠绵。

麦家诚发现阿红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她并不太热衷于床事，总是草草了之，让他不能尽兴。那夜之后，阿红经常穿着暴露地勾引他，在家里，在公司。她以前从来不穿暴露的衣服，也不去他公司，现在总是煲好汤带去公司给他喝，顺便云雨一番。

他并没有多想，只觉得女人嘛，有点女人味总是好的，毕竟自己受益。

阿红正在逛街。从前的她，总是穿得简单大方，很少逛街买衣服，也不懂时尚。她觉得麦家诚赚钱很辛苦，她要节俭持家。她不用化妆品，不买漂亮衣服，不和其他太太吃饭饮茶。现在不同了，她要改变自己，要让丈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

三十五岁的年纪，底子再好也抵不过岁月无情，她明白得有些晚了。但还不算太晚，从现在开始细心保养，也来得及

她买了很多性感时髦的衣服，又去美容院做了头发，办了美容卡，顺便买了麦家诚喜欢的甜品回家。

阿红特意在外面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去，到家果不其然麦家诚已经在家里等她了。最近麦家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了，她心里很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麦家诚把她抱在怀里，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她笑了笑：“宝苑路新开了家女装店，买了几套衣服回来，还买了你喜欢的甜品呢。”“我老婆对我真好，买甜品给我吃。”“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吃甜品，不然对胃不好。”“不想吃饭，想吃你。”“没个正经，讨厌。”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吃了饭，回到卧室，又是一番云雨。

时间很快过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来，麦家诚很少加班，几乎每天都早早地回家。阿红越来越温柔，越来越风情，两个人每天如胶似漆。

这天是周末，阿红缠着麦家诚要他陪自己买内衣，两人来到了一家高级的内衣专卖店。这家店的内衣品质精良，造价昂贵，不是一般人家消费得起的。导购小姐看到有顾客上门，赶紧带着职业微笑迎了上来。

“您好，欢迎光临。”营业员微微鞠躬，抬起头来，阿红看到营业员的脸，愣住了。这张脸就是化成了灰她都记得！她就是那个叫做小敏的大学生！就是她抢了她的丈夫，夺走了她的幸福！

麦家诚看到小敏，也愣住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高高梳起的马尾，白皙的脸庞，营业员的工作服衣领颇低，露出来的锁骨形状迷人...这是少女独有的风情，让他移不开眼。

阿红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旁边的麦家诚注意到了她的变化，问：“怎么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她怕他看出什么，强装作无事发生。她刚想开口说换一家看看，麦家诚已经走进了商店。

她紧紧跟着麦家诚，生怕他和这个叫小敏的女人有任何交流。但对于一个营业员来说，好不容易来了一位顾客，而这位顾客看起来又很多金，她要竭尽所能地推销产品。

“先生，您看看这套内衣，做工精致，很适合您的太太呢”小敏递给麦家诚看，麦家诚还没接过，便被阿红从中截了去。

阿红狠狠地瞪了小敏一眼，随手拿起旁边一套内衣，颐指气使地说：“你拿的这套内衣我不喜欢，给我拿这套，要36码，C罩杯。”小敏接过内衣，不甘心地走开了。

麦家诚看出她不开心，以为刚才那个营业员不小心惹到她了，他哄着她：“一个勤工俭学的学生，你跟她置什么气，她选的你不喜欢，我选的你肯定喜欢，去试试这套。”他拿起一套三点式的内衣给她，小声地在她耳边说：“今天晚上穿给我看。”

阿红羞红了脸，她拿着那套内衣进了更衣室，她觉得也许是她太敏感了，麦家诚并没有注意到小敏。等她试完了衣服出来，正好看到麦家诚在和小敏说话，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让她又怒又惊。

她冲过去，拉着麦家诚扭头就走。回家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麦家诚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吃醋，好声好气地哄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怕悲剧再次重演，她怕那个叫小敏的女人再次抢走她的丈夫。她怕，她怕极了。

晚上，各有心事的两个人疯狂做爱。阿红紧紧抓着麦家诚的身体，像是抓着拯救她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他的撞击动情地呻吟着。麦家诚死死地按着她，一下一下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看着老婆浓妆艳抹的精致面容，脑海里浮现的是白天那个素面朝天的白静脸庞。

阿红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麦家诚已经连续一个星期加班了。自从她回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连续这么多天加班。下了班回来，不管多晚她都会等他，但他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她想做爱，他说加班太累了，倒头便睡。

她知道，这些变化的源头，就是因为那天麦家诚在内衣店见到了那个女人！她不会认输，她已经输过一次了，这次她一定要赢！不就是年轻吗，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做得到！

从整容医院出来，阿红带着墨镜拎着旅行包坐上了计程车。三天前，她和麦家诚说自己要和几个朋友去露营，其实是去了整容医院。她做了脸部微整，整容的痕迹并不明显，但脸庞更加精致了，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5岁。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麦家诚惊喜的表情，他会冲过来抱住她，赞美她，亲她，要她。她轻而易举便可以收回他的心。

她的手术很成功，麦家诚看到阿红，眼前一亮。觉得她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觉得她看上去年轻了很多，隐隐约约地有些像那天在内衣店看到的营业员。

又是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这段时间麦家诚工作不忙了，下班就急着回家。家里的老婆像是吃了回春的丹药一般，一天比一天年轻，皮肤白皙又紧致，比他包养的那个大学生小敏皮肤还要好，让他爱不释手！

阿红也很开心，她成功地让麦家诚再没心思去想别的女人。而她成功的秘诀，就是整容。她爱上了整容，每整一次容，她就比之前看起来要年轻漂亮许多。她不在乎医生要在她脸上动多少刀，她知道整容会有副作用，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要结果，只要留住她的男人。整容是一件会上瘾的事，她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瘾君子。

整完容后，有一段时间女人的容貌会达到巅峰状态，五官精致好看，肌肤吹弹可破。但多次整容，肌肉残留了过多化学物质，脸部会变得僵硬，甚至走形。

几个月后，阿红陪着麦家诚出席一场会议，一身西装革履的麦家诚和身着晚礼服的阿红一出场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阿红精致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让在场的男士看傻了眼。

阿红举着香槟挽着麦家诚的手臂，和在场的几位老板寒暄，香槟送到唇边，刚要喝下，阿红的脸一阵痉挛，香槟顺着下巴流到晚礼服上。

麦家诚忙拿来纸巾帮她擦拭，抬头看见她的脸，吓了一跳。原本端庄艳丽的脸蛋，此刻歪向了一边，脸上的肉扭曲成了一团，皮肤像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的，看起来非常可怕。阿红惊慌失措，她想拉麦家诚的手，被他避如蛇蝎地甩开了。她愣住了。

阿红住进了医院，医生为她做完了检查以后，很遗憾地通知她，由于脸部动了太多次手术，化学物质残留严重，已经无法复原了。

阿红崩溃了。她疯子一样地大吼大叫，然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跪在医生面前，要医生给她整容，她要她原来的那张脸。医生无奈地摇摇头，退了出去。她又转身跪在麦家诚面前，抱着他的大腿，求他不要离开她：“我会再去整容！我会变得更好看的！老公，你别离开我！”

麦家诚看着她的脸，心里一阵恶心。她背着自己去整容，最后整成了这副鬼样子，自己连一眼都不想看她，怎么跟她过一辈子！他嫌恶地推开了她，离开了医院。

麦家诚没有再出现。过了几天，麦家诚的律师来到了医院，他见到阿红的时候，她精神恍惚地坐在病床上自言自语，口中念道：“我不喝，我要回去，我忘不了，我赢了...”律师走上前，说：“麦太太，我是麦家诚先生的律师，麦家诚先生已经正式向您提出了离婚，这是离婚协议书，请您在上面签字。”

离婚协议书放在阿红面前的桌子上，她握着笔，又笑又哭地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她和麦家诚离婚了。

几天之后，阿红从医院的楼顶一跃而下。

已然至此，无可奈何。但有时候，遗忘要比记得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