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村没有人能准确地记得: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徐桂花的身份有了“三重唱”。
在家里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徐桂花的身份仅是儿媳妇常海棠口中短促的“唉”。
“唉,你明天上街吗?给我带两双鞋底回来,我给他做双棉鞋。”坐在椅子里看电视的常海棠盯着电视说。
徐桂花知道这个“唉”就是她自己,于是就慢声慢语地回答:“哦,知道了。我明天吃过早饭就去。”
徐桂花没读过书,不懂得书面上的隐语啦,婉转啦,祈使啦,但是在多年的语言环境里,徐桂花还是不费力地就把儿媳妇的话理解得透彻明白——儿媳妇要说的是“妈,你明天上街去给你儿子买两双鞋底。”
至于为什么要说成“带两双鞋底回来”,而绝口不提“买”字,这是很有学问的。“买”就要用钱,而“带”呢?无论你买也罢,偷也罢,抢也罢,讨也罢,捡也罢,只要你能把东西“带”回家就算圆满完成任务。
第二天早上,徐桂花吃罢饭就和邻居胡大嫂去赶集。胡大嫂是个黑胖卷发宽脸堂的矮女人,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身上的肉像微风下的波浪。
“小海娘,你今天赶集干啥呀?”走路就很吃力的胡大嫂,说起话来有点喘不过气。
“给俺儿买两双鞋底。”
“给建海吗?”
“给老大田海。”徐桂花缓下脚步。
“田海可真是个好孩子。就是她老婆……”
徐桂花长长地叹了口气,打断了胡大嫂的话。
“胡大嫂你应该是知道的,俺两个人没本事,他爹又死的早,没给他兄弟俩留下啥值钱的。老二的婚事还是老大两口子一手操办的,为了这婚事,海棠也受了不少委屈。”徐桂花心平气和地向胡大嫂解释。
“这兄弟啊,没结婚,是一条心;一结婚,就变成四条心了。”胡大嫂边赶路边摇头地说。
半晌,村南头的石桥上坐了几个好闲的男女,看见徐桂花和胡大嫂自南边遥遥走来,有打趣的喊道
“建海娘,你今个保准能当上娘。”
“哈哈,我说呢,今天给儿媳妇买东西了,肯定能当上娘。”
“哎呀,你还不知道吧?只有建海他娘的娘家人来了,她才能当上堂堂正正的娘。”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徐桂花苍黄瘦削的脸皮上泛起一阵阵羞红,细长的双腿迈地更快了。
“娘,你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屋里歇歇。”常海棠热情清脆的声音证明了刚才在石桥上的笑话其实不是笑话。因为他的大哥徐家旺已经来到了院子里迎接自己的妹妹了。
“不累不累,你瞅瞅这鞋底咋样,不中我再去给他换。”徐桂花一边高兴地说一边从布袋里取出两双青色泡沫鞋底,递给了常海棠。
“娘,俺舅好不容易来一趟,你陪俺舅在堂屋叙话,我做饭。”常海棠体贴地说。
“都几十年了,啥话没说完,让他坐一会儿,我去做饭。”徐桂花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大哥徐家旺无声无息地踱进了厨房,看见徐桂花整猫着腰像个大“7”字在砧板上切菜,深蓝色白碎花的上衣紧紧贴在背上,衣服很宽松,人显得更瘦小了,斑白的双鬓里藏着点点明晃晃的汗珠。
“妹子。”
徐桂花猛得抬头才发现大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厨房。这让她感到手足无措。于是她放下菜刀低垂着头——她不敢正视这个从小就疼她爱她护她的哥哥。徐桂花隐约猜到,哥哥这次又是为了她的“终身大事”而来。
自从丈夫病逝以后,20年来含辛茹苦,除了母亲,最懂她的人就是大哥。大哥一直劝她改嫁,再找个人家,但是她从“孩子还小”一直推脱到“孩子都成家了”,再到现在的“都是抱孙子的人了”,一晃20多年过去了,青丝变白雪,没人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大哥,你怎么到厨房来了?快去堂屋坐。”徐桂花惴惴不安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妹子啊,我坐一会儿,和你说几句话就走,这么多年你吃了受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可是咱们都老了,要是哪天你干不动活帮不上忙,白吃白喝,指望谁养你啊?”
徐桂花的眼泪簌簌地淌了下来,滴落在蓝色衣服上,浸出一团青黑色。
徐家旺当真没有留下吃饭,婆媳二人依依不舍地送徐家旺到村头石桥。
深秋的寒虫忘记疲倦拼命地叫着,抓住生命最后的寒秋。
一路无语,空气里弥漫着猜疑和尴尬。
“唉,今天大舅来干嘛啊?又要给你找婆家吗?”
“没有,就来说说话,说我们都老了。”
“你和他说啥了?”
“我说咱俩挺好的,一家人平平安安,儿子儿媳都很孝顺。我让你大舅别牵挂着我。我还要给你们抱孙子呢。”徐桂花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根根毕现。只有常海棠没有品出婆婆这幸福的笑声里掺了多少苦涩心酸。
大塘边有人在捕鱼,常海棠停下来看热闹。婆婆一个人回家接着做饭。大哥偷偷地塞给她的300元钱还在她手里紧紧握着,早已捂出汗水。
“海棠,你大舅来,你娘做啥好吃的了?”秃老明在对岸扯着嗓子问常海棠。
“那个老不死的,饭没做熟他那老不死的大哥就回家了。”
“小常,你婆婆不老,还不到六十岁。这样喊她,得喊多少年啊?”
“啥时候死了,啥时候就不喊他老不死。”常海棠叉着腰一脸志在必得的模样,逗得捕鱼的大胡子马光界丢下渔网,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调侃道“咱们瓦房村就海棠有能耐,给她婆婆管得服服帖帖,就跟如来佛管孙猴子一样。”
人群里有人附和“那是自然,海棠赐给活了大半辈子的徐桂花三重身份,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哈哈。”
“哈哈。”
在热闹的欢笑中,常海棠似乎听出了什么,无趣地往家里走去。
腊月里的一天,突然传开了大哥徐家旺去世的消息。徐桂花奔丧回来,似乎变了一个人,话更少了,人更瘦了,眼神里仅有的光也似竭油的枯灯,日似一日地黯淡下去。
“唉,他一死,就没人再给你找婆家了吧?哈哈。”某日的午后,常海棠意识到似乎要和婆婆说说家常。
“我这辈子命苦,孤儿寡母。儿子们没成家的时候,胡大嫂对我说‘结婚就是娶个媳妇卖个儿’,我当时不懂,也不信。现在啊,你大舅一死,我倒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他,没听他话啊。”徐桂花痴痴地望着丈夫的遗像。
孙子们一口一个“奶奶”,喊得徐桂花心里甜甜的。这天徐桂花送孙子上学以后,在家里打扫庭院的时候,突然感到心口疼痛,于是就像无数次生病时一样,躺在床上休息休息就好了。可是这一次,徐桂花却再也没有醒来。
儿子们从外地赶来,看见母亲睡得很安详,惨白的脸色里看不出死亡的痛苦,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抿着双唇,嘴角似乎有一丝神秘的微笑。
大儿子田海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在一口褪了色的黑箱子底发现了三百块钱,已经霉得看不出图案。
出殡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常海棠跪在泥泞的路口,哭声直上干云霄。
“娘啊,俺们都对不起你啊。”
每当村里人谈起徐桂花,胡大嫂总是红着眼颤巍巍地说:“桂花死了又当一回娘。”
现在,常海棠也有了几种身份——孙子口中的“奶奶”,儿媳妇心里的“老不死”……
《漫长的告别》01 徐婆婆死了又当一回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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