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与这首诗的相遇,如同一场短兵相接的搏击,在黑暗山谷的险峻隘口狭路相逢,诗的一字一句,携带着箭矢独有的冷兵器的森森寒意,破空而来,直接命中人心里最柔弱的地方。稳、准、狠。
那是十年前的七月,我这个笨拙的演员,未经任何彩排,就被推搡着上了舞台,捧着二十四小时之内,先后塞到我手里的辞退信和先生的病危通知书,喉咙嘶哑,磕磕绊绊,读不出一句完整的台词。
病危通知书和汹涌的眼泪,无法融化辞退信背后冰山般的脸,而浅蓝色病房里,面对白被单下面,先生疑惑而惶恐的目光,我的微笑和脚步必须毫无破绽,一如既往,从容而安详。
最痛苦的那些日子,感觉像掉入枯井,黑暗无边无际,不可知的危险掩嘴偷笑,随时会从最料想不到的角落蹿出来。井壁湿滑陡峭,没有攀爬的梯子和绳索,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除了坐以待毙。想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心里异常难过,觉得自己似乎再也爬不过那道坎儿了。
这时就会想到这首《沉重的时刻》,怎么会那么巧,恰恰在我跌落三十年以来最深的人生谷底的时候,在双手捧头、眼泪悄悄落在图书馆报纸上的求职信息的时候,在泪水洇湿的那一页的角落,看见了这首诗。
仿佛一柄生铁铸就的重锤,带着清脆的声响和细碎的火花,将黑黝黝的铁钉,一下一下,砸入铁檀花梨木细致坚硬的纹理,从此,牢牢揿入心里,再也拔不出来了。虽是初见,却宛如老友重逢,来自爱情与诗歌双重灰烬里的温柔目光,隔着百年光阴,隔着欧亚大陆上的万水千山,看向了我,仿佛在说:
“我懂,我懂你所有的痛苦,因为我也同样感受过。”
难道是特意为我,从遥远的奥地利写来的情诗吗?苦涩的安慰,虚无缥缈的支撑,相依为命,从井底一点一点升到了井口,重见光明。虽然,生活后来重归静好,却无法把这首诗忘掉,看见它,就像看见曾经患难的结拜兄弟,看见胼手砥足的糟糠之妻。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你永远不知道随着晨曦一起抵达窗棂和门扉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之前的两个坏消息,都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袭击,所谓“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十天后,好消息同样突然降临,被误诊的先生回到家里,灰败的脸上开始泛起血色。三个月后,我找到了新的工作。否极泰来,生活的激流,打了几个漩涡之后,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五年前的夏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唯一的姐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先生被破裂的脑动脉瘤击倒。他身体一向健康,每年体检报告数据正常。谁能想到,会有如此凶险而狡猾的疾病。
三个小时,天人相隔。姐姐揪着医生的白大褂不放,一定要送进ICU病房,“哪怕他变成植物人,我端屎端尿伺候他几年再死,我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么突然,我怎么受得了!”她嚎啕着,反反复复念这句话。医生最终让步。
姐姐守在ICU病房外面,每天获准进去一个钟头,那60分钟里,她的幻觉越来越频繁:“快来看呐,他的手动了!”护士们奔过来,围着她,怜悯地摇摇头。
五天后,那个人形肉身,长出尸斑,散发尸臭,我必须逼她签字放弃治疗,必须逼她同意将她的爱人,从病房送到太平间的冰柜里。否则,她唯一的儿子失去的,就不仅仅是父亲了。
她狂乱的挣扎,滔滔不绝和我辩论,眼睛瞪得只剩下眼白,目光像沸腾的红色铁水一样灼热,又像废弃炉灶里黑色炭灰一样冰冷。没有人胆敢与那样的目光对视。所有亲人和同事都垂下了眼睛。
剩下我独自一个,和她顽抗。两头困兽,对峙了六个钟头,晚上七点,她签字了。黑色水笔落在纸上的一瞬,我全身的力气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靠着墙,几乎虚脱。
那一年,她满头乌黑浓密的好头发,冒出来大片白色。我们的父母,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本来花白的头发,齐刷刷变得雪白。
死的已经死了,如此简洁利落地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好死,只是,留给活人的,异常艰难。想活下去吗?能活下去吗?怎么活下去呢?
问题四面八方无处不在,无人能答,无处可逃。尤其是我,面对经常陷入恍惚状态的她,各种未知的危险和可以衡量的压力,让我白天黑夜如同惊弓之鸟。
我把地藏经放到她手里。她开始早晚两次诵经,每次一个钟头。狂乱的眼神渐渐平静,半年后,她终于告诉我:“我不再想自杀了,佛菩萨不答应。”我那悬了半年的心,至此才放了下来,扛了半年的焦虑与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我一屁股跌坐在沙发,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我给她看里尔克的这首诗,一向只看电视不爱诗歌的她,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出神地想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
这世上无缘无故的事情,包括死亡,随时随地会发生,没人会提醒你事先做好预案,事后也没人给你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骨肉至亲也好,结发夫妻也好,看似亲密的关系,看似牢固的联结,其实,与菜市场货摊前排队的人群相比,与斑马线上等红绿灯的人群相比,一样短暂而虚幻。相对于广袤的宇宙时空,人与人之间的所有联结,既是无所不在的,又是不堪一击的。
或许并非有一个具体而微的人类的身影,或者全能的上帝,站在世界的某处,望着我们,而是里尔克自己正站在某处,反观自己和人类的命运。陌生的人的笑、哭、走、死,虽是无缘无故、落花无意,诗人却是辗转反侧、流水有情。那陌生人仿佛置身于浓雾中,独自摸索,而诗人清醒地注视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无法安抚的哀伤,无法超越的鸿沟,无法消弭的冷漠,无法指引的迷茫。
这是诗人独有的沉重的时刻。诗人以自己的孤独与哀伤为代价,让那些同遭不幸的人,奇迹般安静了下来。
今年四月,清明前夕,持诵心经多年、睡眠纯净、极少做梦的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似乎是单行道,稀稀落落的行人,有的互相搀扶,有的形只影单,沿着同一个方向,朝前走。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我一眼。所有面孔都陌生。所有场景的颜色,只有黑白两种,好像小时候,坐在打麦场的小板凳上,看过的黑白电影。
其中有个人,矮,瘦,速度比其他人都慢,所以抱歉似的,走在路的最边沿。似乎知道我在幕布下面看着,特意停下来,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微笑,似乎笑容又被迷雾遮掩得模糊。
那个唯一为我停留的身影,那个专注的眼神,第二天搅扰了我好几个钟头,心神不宁地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奶奶!是的,已经去世二十年、从未到梦中惊扰过我、死后像她生前一样安静的奶奶。
奶奶去世时,我正在外地上大学。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因为罕见的大雪阻断长途汽车,我被刻意隐瞒了消息。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和她感情极深,可是,我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没有参加她的葬礼。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命运的安排,我无法责怪谁,只能责怪自己,包括九个月被亲父母抛弃给养父母、九岁时又被亲父母强行带回。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好,不能讨人人的欢喜。我用沉默表达抗拒,用非暴力不合作与冰凉的礼貌,将自己与故乡隔离,我以为,那样,就会痛得轻一点。
定了火车票,回到淮河岸边的故乡,在奶奶的公墓前跪下,点燃蜡烛和纸钱,举行一场迟到二十年的告别仪式。积攒了二十年的眼泪,沸腾着,岩浆一样涌出来,烫得胸口都疼。
终于把眼泪哭干,拍怕膝盖上的泥土站起来,看着碧蓝的天空白云悠悠然飘过,黄灿灿的油菜花和绿油油的野草,在公墓林立的墓碑缝隙里随风摇摆,忽然有个发现:那么多年了,其实一直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把我和奶奶牢牢捆绑在一起,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而今天,它忽然断了,断得粉碎,随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黑蝴蝶般的纸灰,消散在虚空。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另一个忽略多年的事实:原来墓碑上刻着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两个:奶奶和她的丈夫。
我一直把奶奶看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反过来,谁才是奶奶最重要的人呢?显然不是我,而是此刻与她一起躺在水泥坑里、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虽然他陪伴了奶奶没几年,就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因剧烈腹痛去世,害得奶奶终生守寡。
原来,在奶奶七十多年的生涯里,我被命运带到她身边9年,又被带走,充其量,我不过是个过客而已。根据等式基本原则,她同样也是我的过客而已。
就像郑愁予的诗:“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人的一生,随着学识的积累、视野的开阔和脚步的延展,可预见的、不期然的,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是骨肉至亲,相遇和离开,应该是最普通不过的状态。
两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困扰了我那么多年。当真相突然揭开,那一瞬间,我失重般地眩晕,随即,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轻松,身躯似乎幻化为一棵覆盖着青苔的大树,又似乎升腾为一朵半透明的柳絮。
奶奶有她的命运,她安详地接纳了,平静地走完了。甚至,在我彷徨的时候,在我背负着无法选择的命运,在六道轮回里挣扎,试图寻找到彼岸莲花的时候,托梦提醒我:
现在,是时候了,孩子,你终于有能力放下多年的重负,原谅别人,放过自己,过好人生的下半场。
释迦摩尼认为人人都具有佛性,可惜落满贪、嗔、痴的灰尘,无法显现出本性的光明,所以要通过修行找回我们的本性。我就是佛,佛就是我。每一次揭开过往伤疤,其实是寻找我们一路成长的见证,是完成一场无人陪伴的孤绝修行。
那伤疤来自我们内心最黑暗、最残酷、最隐晦的部分,不可说,说不得,更不可触碰,像深埋于地下的煤。一旦触碰,手会沾染煤灰,被弄脏,让人对自己心生厌恶。
这是每个生命个体早晚都会经历的、沉重的时刻。
可是,一旦煤层暴露于天日,一旦一粒火花落下,暗沉的煤块开始燃烧,必将释放巨大的能量,释放太阳般的璀璨光芒。至此,寂寂无声的旷野上,草木幽深的山洞里,那独自面壁的孤绝修行,终于可以收获圆满,整一整衣袖,微笑着下山去了。
多年以后,我,以及我身边的每一个亲人和朋友,也要像奶奶一样,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坑里,过去的时光已经被我浪费太多,一次次回顾过往的目的,不是妄图改写历史重新来过——历史岂是能够改写的——而是为了接纳、放下,轻装上阵。
“一向年光有限身……,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来过,我爱过,珍惜此刻握在手里的有缘人,珍惜当下的分分秒秒,比什么都重要。
陪姐姐在殡仪馆排队等骨灰的时候,和挨挨挤挤排左右两侧的队伍,交换一下心照不宣的眼神,第一次发现火葬场原来热闹得如同菜市场。
那么多的人,来了又走了,哭过,笑过,爱过,被爱过,忧愁过,幸福过,长夜痛哭过,举杯欢笑过……统统交给一把火。
排队等着领取骨灰的人们,因着特殊的机缘,能够理解彼此的眼神。如同节节败退的战场上,两场集结号吹响的间隙,陌生的战友们坐在熏黑的战壕苟延残喘的时候,透过破衣烂衫,认出了残存的相同徽章。
同样,里尔克《沉重的时刻》,尽管充满孤独痛苦的情绪,却能够给人奇异的安慰,像硝烟熏黑的战壕里的战友,像最忠实最耐心的情人,十年来,一边给予我细腻温柔的呵护,一边将我的视线引向更广阔的时空。
一些难以表达的内容,一些微妙而精彩的细节,让我一次次陷入沉思,思考生命和死亡的迹象,思考时间之外人与宇宙的关系,思考混杂了哭声笑声的日常琐屑,思考亲人、爱人和陌生人之间微妙的联结,思考一粒沙中一世界,一朵花中见菩提。
然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决绝后的祥和平静,我明白了:一方面,个体的生命力如奔腾的洪流般强大;另一方面,人只有处在与他人的联结中的时候,才是不死的。
我来过,我爱过,珍惜当下的分分秒秒,比什么都重要。
(注:腱鞘炎发作,两只手比赛着,看谁更肿更痛。竹桃苑周更的承诺不可破。只好把去年发表在《千高原》杂志上的底稿拿出来。)
网友评论
学着举重若轻。
我和沐沐有很多相似的经历。
沐沐的文字总是具有一种穿透的力量。洞明世事,一往无前。
经历过磨难的人对生活都有些寻常人没有的豁达,在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中,我读到了姐姐对于生的感恩哪怕曾经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仍然会写道:【可是,一旦煤层暴露于天日,一旦一粒火花落下,暗沉的煤块开始燃烧,必将释放巨大的能量,释放太阳般的璀璨光芒。至此,寂寂无声的旷野上,草木幽深的山洞里,那独自面壁的孤绝修行,终于可以收获圆满,整一整衣袖,微笑着下山去了。】我喜欢这段,带着涅槃重生般的希望与绚烂。
亦是感谢姐姐分享《沉重的时刻》这首好诗给我们,诗人用自己的孤独和痛苦写就的诗歌却给沉缅于痛苦的人们带来宽慰。
值班群主本就是做刺猬的,莲素客气了
此时我仿佛看到沐沐姐的眼睛
危难时刻的淡定
此时此刻我可以体会到姐姐的心情
重生、别离和希望
多少日子
从思考里崛起
生活却越来越有力量
是你让我强大
不再平凡的日子
有你的文字
陪伴我
驱赶无聊的时光
感谢沐沐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