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艄公

作者: 安娜的三千乱话 | 来源:发表于2018-12-30 12:51 被阅读84次

    这是一场局促而简易的村头婚礼。

    没有铜锣密鼓,没有怒马轩车,外公的两位发小吹了点稀稀落落的唢呐声,燃了几挂百子炮仗,算是把外婆迎进了门。

    外婆顶着红巾,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红色对襟棉袄,从一个懵懂未开的姑娘走向她无法预知的未来。随着她身体往前移动,黑绸肥腿裤下隐隐露出的一截红色布鞋忽闪忽闪。

    她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那一年,裹足布已被焚烧干净,三寸金莲只是传说。所以外婆的脚很大,她一直遗憾没有早生几年,哪怕早一年也有可能缠出一对“尖尖玉笋”。晚年与我相伴的日子里,她屡次对着自己的大脚叹气,我总在一边乐不可支地拿一根稻草在她脚边比来划去。

    婚礼简陋的一半原因是穷,实在弄不像样,一半因为外公是二婚,双方亲友不约而同地想要低调以不落人口实。

    外公袖着手走进洞房。他有些迫不及待,闹房的人还未散干净,他就来了,这一幕颇有些现今古装影视剧里的桥段气息,事实也是如此。他发现自己比十九岁第一次洞房时更紧张,心跳如鼓,手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汗水。

    这种感觉今天的人无法想象,但经口耳相传和我妈妈的描述,我发现异常贴切,隔着半个世纪伸过手去触摸,我仍禁不住心潮起伏。

    三十一岁这一年,外公在大镇的年货集市上偶遇眼前静坐于床沿的这位女子,他对她几乎立即有种异乎寻常的心疼和怜惜,这是一种他对第一任妻子都没有过的感觉。他说不清楚,也不知道和谁去说,只知道邻村的赵媒婆捎来消息说赵家圩赵三的姑娘有意于他时,他狂喜得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

    之后直至迎亲这一天,他无时不在想着这位虽然身胚清瘦却有着满月一般洁净温暖的脸庞的姑娘。外公并不知道什么叫望穿秋水,如果他读的书够多,可能会创造比这更销魂的词语来托付相思之苦,可惜他没有,我今天也依然搔腮挠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新词。

    外公的头一任老婆,传闻是失足溺水而逝,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他们的感情应是不错,外公无法从旧日恩爱里抽身,拒绝甚至得罪了好几个保媒的。但壮年失妻终归折磨人,前妻离去三年后,外公决定再娶。有了这心思,作为艄公的他去周围市镇送货便多出一只眼睛去打量周围适龄的年轻女子。

    上天垂青,他真的遇到了一位可心的。一次在大镇的年货集市上他和她还讲过几句话。那是赵家圩赵三家的姑娘,他听了同行的大嘴介绍,暗暗把这个名字种在了心里。名字也说不出的好听,赵小文。

    回去后,外公冷静下来,在没有必然把握前他不想声张,以免授人笑柄。只是上天着实垂爱他过了头,幸福来得比火箭还快,没几天村里的媒婆竟然有鼻子有眼地告诉他赵家圩赵三的姑娘看上他了,那还是个未出过阁的闺女。

    我老妈在闲聊的时候讲起这段往事,每个笔划像是亲身经历一般拿捏准确。她用了一句我们家乡的谚语,原句不记得了,接地气的讲法就是好事得来容易去得也快。外公和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在婚床边面对面的时候,他发现老天真的只是给了他一场梦。

    新妻,也就是我外婆并非是他所见过的那位赵家姑娘赵小文。赵三,也就是我太外公,有一双女儿,媒人说起对外公有意的赵家姑娘是妹妹阿文,而外公看上的则是姐姐小文。

    那个瞬间外公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坐在房间里,进退两难,眼泪都流下来了。而最初的震惊过后,外婆很快释然,她自知长相不敌姐姐,从小到大跟着姐姐出门,年轻小伙子的口哨永远都是对着姐姐吹的,她习惯了。外婆掂得出孰轻孰重,姐姐已订婚,不日亦将出嫁,不会再给她制造任何麻烦,况且日子是要朝前过的,至少她还拥有一厢情愿的热情。

    所以外婆用她的柔情和善良给他和外公的未来开了个好头。她在婚后的十几年里为外公生下三儿三女,可惜儿子一个也没养活。头胎是女儿,健康泼辣,喝着凉水也长肉,接下来连生三个儿子都没活过三岁,均丧于饥饿和疾病之下。这是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状况,后来我数次问起外婆,外婆认为她命里克子,有子无她,有她无子,而她的命要强悍些,此外无解。

    三十四岁的那年冬天,连失三子的外婆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腹中宝宝的降世。很久,在一阵不情不愿的嗯嗯声之后,接生婆捣鼓出一个女婴,外公外婆喜极而泣,他们都认命两人养不活儿子,女儿则一定能逃过厄运。这个女婴,就是我妈妈。

    我的外公是艄公,一辈子藉此谋生,养活了一家七口人。

    十八岁起,他就摇着一尾通身漆黑油亮的乌篷船穿梭往返于周围几条水路给附近两个镇的好几个杂货铺配货。年轻时候的外公手脚勤快,为人活泛,附近的小卖铺都爱跟他打交道,别的艄公的生意总不如他好。听说中年以后,外公因长期为国营供销社运货而转了城镇户口,成为村里吃上皇粮第一人,这在当时,是千金不换的美事。但也因长年漂在水上,到了晚年他的风湿痛很厉害,膝关节经常肿得不好走路,每个月总有一两天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我妈妈遗传了父亲姣好的面容,白晰光洁,不止一个邻居说过她的眉眼间有着外公前妻的神色,也不知是否这个起因,外公疼极了这个女儿,出船的时候常常带在身边,好吃好穿都向她倾斜。

    外公的小船经常运送整坛的酱油黄酒腌菜腐乳,有时也捎些轻便不占地的刨刀剪子针头线脑类。我妈喜欢绕着坛子转,不断地伸出舌头舔向那些坛子,舔到醋和辣酱就哭得特别响亮。大姨足足大我妈一轮,这姑娘从小精明,擅理家务,乐于从邻里长辈间得到褒奖而非宠爱,倒也看不出妒忌来。

    妈妈五岁的时候,小姨哇哇落地,这更是个健壮的家伙,外婆说她一出娘胎便会翻身,我是不信,但她确实强悍,长得扎实圆润,生下来估摸着有八斤多。随着妹妹的出生长大,妈妈蜜糖似的日子一去不返。小姨分去了父母之爱先搁起,大姨婚后很快诞下一堆子女,外婆在家务琐事上又拎不清楚,明明年岁不老,照顾起孙辈来却手忙脚乱捉襟见肘,大姨便动不动回娘家向外公哭诉。不堪叨扰的外公大手一挥,说“小珍也大了,女孩家不用读什么书,甭上学堂了,给你姐带娃去吧。”

    很多年后,我妈在模仿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打着颤。他布置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做很深的思考,却从此锁死了一个女人的将来。妈妈的学习天份很高,她八岁跨级直上二年级,据说次次班上考最好,可惜她十一岁开始就辍学帮着姐姐拉扯四个孩子,等最小的家伙自己能走路,她也到了待嫁的年龄。于是没有任何准备和过度,她从四个孩子身边离开,走进了我爸爸的家里。一年后我战战兢兢地把小脑袋伸向了这个世界。

    外公身高一米八几,身形笔挺,眉目英气,以当时的标准堪称美男,据说他的一众弟媳中不乏投怀送抱之人,但以外婆的口气说来,他从未动过心,瞧不上自己的女人,更不稀罕别人的女人。

    细数其余,外公再未有一件称得上轰轰烈烈的事情。平凡憨朴的一生,八十九岁自然寿终,临逝前一晚照常在庄稼地里溜达,来我家串门留下一只新摘得的甜瓜,晚餐红烧了一条肥鲫鱼邀上交心多年的老友喝酒,喝至脸膛发热,外婆给他泡脚,入睡。次日晨,外婆去老头子房间探视,他已西去,面目安详唇边似有笑意。我想外公一定是做了场极好的梦,不愿再醒来了。

    很多年来,每每想起外公,我的脑板里总是浮起他肩上挑着的那根竹竿,竿末挂着一只打满黄酒的酒瓶,他轻快地行走在田埂路上,落日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现在家乡的河道上再无乌篷船,在风景区比如绍兴东湖,甚至绍兴国际大酒店内,还能偶尔见上一只两只作为水乡的标志装扮,依然是通体发黑,刷得油亮的乌漆,坐进去一股新漆味,怎么比得上我小时坐过的那种独特味道。

    细细的船舷,斑斑驳驳地补过油漆,包藏着多少泛黄的往事。也就是那样小小的船舷,却是我童年每天黄昏最为期待的风景,桨近,波舞,歌声传来,累了一天的外公回家了,那是我永远也听不厌的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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