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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柏灰尘仆仆的世界里不小心被混入一抹粉红色是在他第五次被赶出合租屋的那天。
“嘿,老东西,不要再找什么理由了,带着你的破烂们离开这吧,仅靠那些空瓶子你连地下室都住不了多久的。”女房东侧依着门框,刚刚涂好的血红指尖在空中风干着:“让你住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你出去问问就这点房租,哪里还能收留你。”
与大部分年迈的失业游民不同,翰柏非常忌讳别人叫他:“嘿,老头儿!”等一类的称呼。他认为,即使自己再不堪,也不应该被一帮黄毛小仔没大没小地称呼为“老头儿”,毕竟自己睡过的公园板凳比他们走过的桥都多。
翰柏低头不语,反复拨弄着手里的烟斗,心里也像它一样气得冒了青烟。女房东也许是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充满了对一个贫穷老人的施舍与同情,满意地吹了吹指尖,转身撂下一句:“自己考虑考虑吧”。
老翰柏没多少行李,只有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黑色旧皮革包,他往里面装了一件很厚实的军大衣,一个有年头的烟斗,一把一直伴随着他的茶壶。他可能早就忘记了这精致得与他不相符的茶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边的了,他从来没有足够的精力思考过这个问题。匆匆装好自己的所有家当,没想到竟然如此简洁,恍恍惚惚走到了合租屋门口。
这是一个比较新的公寓楼,淡黄色的漆还没有脱落的痕迹,与烟灰蓝色的房顶配在一起,好像一对稚嫩的小情侣。当然翰柏只是曾借住在这明媚楼房的昏暗地下室里而已,现在连地下室都容不下他了。想到这,老翰柏心里一紧,随后一凉。
走过公寓楼前的墨绿色邮箱时,翰柏停了一下,打算拿走他订阅的最后一期新闻报——就算食不果腹翰柏也要读晨报,就像他衣衫再破也要洗净捋平一样。
可就在老翰柏打开属于他的那个锈迹斑斑的邮箱时,一抹亮色不合时宜地映入他的眼帘:一封粉色的信笺懒散地依靠在卷起来的晨报上,一阵浓郁的墨香扑鼻而来。这墨香明显是新印出来的报纸的香气,但翰柏下意识地归功到这看着就清香的粉色信笺身上。
“一定是投错了吧”翰柏仔细地回忆了他前半生所结识的各类人,但没有一个嫌疑人可以与这粉嫩的格调毫无违和感地联系起来。
迟疑后,翰柏决定带走这个“外来物”,取出信笺和报纸,翰柏漫无目的地逛到了湖滨公园。没有多少游人,今天星期一。找了个长椅坐下,行李并不多沉,但翰柏却无比的疺累,这使他眼角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
年轻时的翰柏是游走在各工地的搬运工,哪里的工头扯嗓一喊就扎堆往哪涌,被散发着浓郁汗臭味儿的光溜溜的膀子们夹挟着到达搬运物堆边。五十年就这样在汗水、肌肉与搬运物的交错中一晃而过,十六岁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在这充满雄性力量的工作中衰竭为将要七十岁的糟老头。
但是,变成糟老头的翰柏从来不承认自己已经老成了让人嫌弃的模样。无论衣衫多么陈旧,他也依然要坚持把它们穿得整洁。即使着粗布灰衫,边边角角也要反复捋得整整齐齐。这些习惯,四十几岁如此,五十几岁如此,被保险公司骗走了所有积蓄后亦如此,只是自那以后翰柏的窄床变成了公园的靠椅,洗脸的公用凉水变成了河水。
再后来六十余岁的翰柏开始了他的拾荒工作。老翰柏不认为捡垃圾是一件多不光彩的事情,正如年轻时的他不认为出卖劳动力维持生活就低人一等一样,自顾自地挥着汗水,直到再无汗水可挥。于是公园附近总会出现一个灰仆仆的背影,轻微佝偻着却毫不失笃定与坚决。废物空瓶带给了老人唯一一些微薄且漂浮不定的收入,以至翰柏有了前四次的入住与被驱赶。
不知神游了多久,湖面的那边,一只飞鸟突然拍击水面飞向了夕阳,甩下渐小的背影,把翰柏的思绪从过往拉回了现实。不知不觉翰柏已经独自坐了六个多小时,十月的圣保罗此时天色已暗,暖色渐变的晚霞与湖水混在了一起,好像艺术家打翻了的水彩。
对,粉色。
翰柏想起了那封也许是走了错家门的粉色信笺。他从报纸下把它轻轻抽出来,小心地沿着封口整齐的撕开,仔细地像对待新出生的女孩。
抽出信纸时,翰柏犹豫了一下:这算不算偷窥了别人的信。不,是它自己送到了我的地盘,地址也没有写错,那它就是属于我的了。说服自己后,翰柏展开了信纸。
亲爱的乔:
上个星期五下午,小石城下了一场大雨,然后樱花就开了,不知不觉开的,而且就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你知道的。
可是不久后它们就会变成浅色,再变为无色,远没有现在美丽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在它们变色之前回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就答应你一个无条件的要求。
不知道军队会不会管的很严,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反正不管你能不能看到,我都会坚持写,直到半年后我们的婚礼。
你的未婚妻橡适
看完了所有的文字,翰柏并没有急着把信塞回信封,因为他满脑子都在猜测,从这短短的几行字所给的所有信息中,收集一切可以猜出写信人身份的有用信息。字体清秀却又轻微歪斜,语气稚嫩而又害羞。翰柏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皮肤白皙,身穿半透明嫩粉色连衣裙的金发少女,在樱花满满的树下静静等待着一个英俊的军官。
然而在翰柏过去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一个类似的人,翰柏也从未入进过军营,无论是乔还是橡适这些名字都从未听闻,于是他笃定这信一定是写错地址的。
把信按照本身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封,翰柏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凄凉。多么温暖的等待,而自己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黑暗又在老翰柏不知不觉中浸染过来,给整个城市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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