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块

“爸，人家……都去爬泰山，要不我不去了吧……”他扭捏地说着，那时，年轻的他青涩的目光里多少带了几分期待的颜色。

他亲眼看着父亲从兜里掏出了皱皱巴巴的五十块，犹如他黝黑褶皱的皮肤一般。父亲直接放在他手中“想买什么就买”他父亲是一个严厉沉默的人，他接过钱，父亲又低头干他的活。父亲向来话少，那一次，或许是此生中父亲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话里，有他多年后才渐渐发觉的深沉的爱。那一年，他十六岁，是他上师范的第一年。

一一是他的女儿，女儿十六岁时，他给女儿讲这段落了灰的往事，可是，也只剩遗憾与愧疚在思念的风里飘着，无法释怀。

（“可时光啊，不听话，总催着人长大啊”）

不知为何，这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每个不同的场景扮演适当的角色，生旦净丑，各色的嘴脸演绎过各色的罪过，可我们总是扮演不好父母和子女的角色，总是在刚刚背熟台词的时候重新化妆。有时，一次错过，一岁过错，便是一生遗憾

他是怕父亲的，因为他不苟言笑，沉默寡言 ，也专制霸道。儿时在东北的深林中他见过父亲扛着猎枪，背着狗熊的样子，也记得因为不听话被鞭子抽打的恐惧。父亲，对他来说，一直是不清晰的概念。

后来，他们回到家乡，没有了林子，没有了猎枪，也没有了曾让他害怕了一晚上没敢出去撒尿的狗熊。只有麦田，锄头和他父亲一砖一瓦垒起的房屋。父亲依旧话少，能干却是依旧。家里有六个孩子，因为他能干，温饱也勉强解决。

父亲用一双手供了五个孩子上学，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不打算供他上学，希望他留在身边，为他养老。这在他与父亲之间埋下了无数的隔阂与矛盾，一次次的争吵让他彻底失望，他甚至连一声“爸”也不再叫他。后来，父亲也没有阻拦他，他考上了师范。他告诉女儿“我记得开学那一天去报道，家里穷嘛，我穿着你爷爷年轻时候的西装，我又瘦又矮的，那个西装大到像穿了个麻袋。我在墙上贴的名单找我的名字，真幸运，我是最后一名哈哈哈哈哈……因为家里穷，那时候，每次回家就得去地里干活，回学校的时候，背着一袋煎饼，和俩缸里腌的咸菜，其实早就长毛了。但我的床铺是铺的最干净的，墙掉粉子，我拿了报纸，全部黏上，他们都可羡慕我了。我矮，又没钱，有人瞧不起我，想欺负我，所以年轻的时候打了不少架，你爷爷没少花钱。现在想想，那时候那么穷，真是罪过……”他后悔了，真的后悔“有一次，学校组织去爬泰山，得交钱。你爷爷晚上在一个玻璃厂看大门，我想去，又不敢说，所以，我花了好久做心里建设才敢去那找你爷爷，我就对他说‘爸，学校组织去爬泰山，得交钱，要不我不去了吧……’你爷爷当时看了我一眼，他就懂了，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了五十块给我，说‘想买什么就买’我高兴坏了。爬山的时候我就格外有底气，因为有钱嘛。那时候年轻，爱出风头，我花二十买了个相机，花十块买了胶卷，想给全班拍照，等都站好位置 ，摆好姿势了，突然发现胶卷是曝光的，不能用，觉得丢人嘛就回去找那个卖的人，他死不承认，一群人围住我准备打我，要不是遇到一群当兵的恰好经过，那一次我又得挨一顿打。那些钱全败坏了，真是年少轻狂啊。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后来，他毕业，在当地当了小学老师，一路摸爬滚打，坐上了校长的位置，可好日子没过几天，父亲因为脑血栓下半身截瘫，给他准备了轮椅硬是不用，他总想自己能走，于是最后，只能四处爬，谁劝也不听，他勤劳惯了，就是不习惯闲下来，总要找些事干。村里的人不明事以，他又在那当校长，所有人都指着鼻子骂他“不孝顺”，可他实实在在每天买营养品回家，各种轮椅也是有的，自然委屈，所以当时他总与口齿已然不清的他吵架，大吵大闹，直到有一天，父亲离开了，他跪在他身边用尽全力喊着“爸!爸!……”

那一刻，他才明白，他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他在在乎的从来不该是名声，其实，他只需要在乎，那五十块，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