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成为一只猪和死掉,也不知哪个更可怕”,这句话曾经很流行,现在流行的是它的升级版:“这个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看来生还是不生的问题已经解决,只剩下成为一只猪的问题,是成为一只苟且的猪还是成为一只奔向远方湿地的猪的问题。
这说明我们都学会了妥协,学会了溜光自己的毛刺,乖乖地夹着尾巴。就像《春光乍现》里那个想把自己腿毛刮了变成女人的陈小春一样,猪对生活有满腔热爱,不在意生活对它如何揉捏。在王小波那里绝对不相容的两级,今天得到了完美的和解,那就是成为一只奔向诗和远方的猪。
我牙酸,去看医生,一个粗硬的女人拿出个牙齿模型敲敲,说我的牙要补,我没有就范。然后她们派出那个最漂亮的女牙医,把我的牙拨拉拨拉,刮一刮,我酸得要死。她同样拿着那个牙齿模型,同样说我的牙要补,但她用美丽得蛊惑人心的眼睛看着我,我就就范了。
等回家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我就急火攻心,觉得万分热情的牙医就像一群老鸨,我的牙齿在她们眼里就像潜在的嫖客,她要把它们一个个拉下水,美丽的牙医实质上也还是一个老鸨,一个漂亮点的老鸨。我怀疑她们把我的好牙锉掉了,那我的牙就真的是只有被放弃这一条路了。我不光怀疑她们的技术,还怀疑她们的人品,急得我嘴角起了一个大燎泡,火辣辣的,又痒又疼,睡不着觉,只有半夜爬起来看王小波。
我就是在苟且里活成了这个坚硬的模样,心中的诗意突然就死了,只留下冷漠,敌意,麻木和尖锐,怀疑和反感一切。我被牙医的美丽所迷,又翻过脸来说她是老鸨。夜像死了一样的黑。我是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这不能怪我,不是我不努力,恰恰相反,这是我努力生活得出的结果,生活就像一只盛水的木桶,不管我怎么努力捂住,它总有地方在漏水。就算我是一团火,也没照亮前方多远的世界,我还没有到达湿地。
可王小波让我想起,我心中也曾是有诗意的,“我就是这样一天天老下去了。从这个样子你决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时每一分钟都在想入非非,怀念着十七岁时见到的紫色天空,岸边长满绿芦苇的河流,还有我的马兄弟”。我突然记起了自己十七岁时的幽冥镜像,我十七岁时见到的天空不是紫色,但比紫色更漂亮,它一半蓝,一半红。
那时,我坐在一座简单又古老的小青石桥上,朝下吊着穿白凉鞋的双脚,脚下清绿的河水,静静地一直蜿蜒向前方,水边油绿的菖蒲,也静静地夹道蜿蜒向前方,小河两边的油菜一望无际,正盛开着繁茂的黄花,野蜂群在盛典中狂欢,纵情飞舞,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照得天空一半红,一半蓝。
在这甜蜜又寂静的天地里,只有我一个,我轻抿着嘴,微醺地前后摇晃,独自悠然地享受这仿佛被蜜糖融化的感觉,掉入幽冥里。我这十七岁的幽冥镜像,好像掉入了静止的时空里,成了一副永恒的画面,在王小波文字的引诱下,咻地出现在我脑海。
怀念十七岁,一定是你已经不在十七岁的时候。如果还在十七岁,怎么能懂别人对它的怀念?那时你正陷在轻盈的天空里,正无知觉地享受着所有美好,还没有开始逃离,还没有开始苦苦寻找,还在小鸡一样,内心清浅而满,对所有都不屑,对所有都充满怜悯,内心浅得满得,有勇气睥睨一切,觉得世界自会横呈在你面前。
最终经过生活的苟且,你才能明白诗和远方的意义,才能妥协地找到一种不那么别扭的存在方式,“最为合情合理的就是我们眼前的世界”。“我看见风是紫色的,我不能指望别人也能看见紫色的风”,如果你不妥协,一直在逃脱,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思考:“活着成为一只猪和死掉,也不知哪个更可怕”,那就只有去死了。
红拂逃不脱这四方的天空,终选择去死,奔赴那最后的美和自由,奔赴那不用再逃离的终极意义,为了这她慨然忍受一切揉搓。然而死也不能,这让人多么绝望!那十七岁一半蓝一半红的澄明天空,永远消失,红拂努力的终极都没有找到那样的自由和美丽,无处逃脱无处奔,“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
传说彩虹的脚下有宝藏,彩虹的脚在哪里?在前面那座山顶上,可等你跑到前面山顶的时候,它又在更前面的山顶了,在你不停奔跑追逐的时候,它永远在更前面的山顶,直至最后消失不见。它就是个骗子,生活就是这样的骗子,你不要信它,信,它就立即把你捏扁得像一只鞋垫。这时我想抽根烟,但我不抽烟,烟辣而臭,我只是到了杯白开水,在水蒸气里假装我在烟雾后面思考的样子。
十七岁时,我很不喜欢王小波。你说嘛,《青铜世界》写的是些什么鬼东西!今天我依然觉得他写的是些鬼东西,就像得了盲肠炎,痛得神令智昏时的胡思乱想,还又臭又长,像堆着一街的臭豆腐,臭飘十里。而我又很喜欢吃臭豆腐。他说小说就是假的呀,写小说就是要写假的,写真的有什么意思!
“我只负责有趣,不负责教育青少年一代”,我要是在十七岁看《红佛夜奔》之前看到他这句话,我就不怪他了。现在我看到了,这句话在《黄金时代》的后序里面,可惜看到的时候,我的青少年时代早过去了,那个时代对文学的误解,也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轰隆隆滚得没影,要抓住它解开是不可能了。成长是一件很自我的事,不是别人说教育就能教育的,不能怪别人,我要是早能理解就好了,说不定我的人生会更有趣起来。
同样是搏斗,看相扑和看拳击绝对是两码事儿;看假的小说和真的小说,绝对是两码事儿;生殖器放在医学书和放在小说里,绝对也是两码事儿,生殖器三个字怎么就不能放在小说里?我有点看不惯,不过也只是一点看不惯而已。你要是欣赏不了相扑就去看拳击,反之也行,要是两个都欣赏不了,那就去凉快的地方呆你的去,我就是这样,我不喜欢看一切打架,怕他们失控连带着把我也打死了,我长得这么弱,肯定不经打的。写假的小说我就很没脑子。
“人生这么漫长,总要找些有趣的事熬下去”,王小波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你要想装一装,聊聊中国文学,他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拦在那里,绕不开。他总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写小说人家也不知道他内心总在上演撕逼大战。
有人的内心就像来自幽冥的一个洞,永远也填不满,他的灵魂永远在张望,永远在寻找,答案永远模糊不清,永远只差一点就到谜底。这种寻找固执地脱离皮相,抽象又具体地存在,动机不纯目的不明,陷入寻找本身。
虽然我说他写的是些鬼东西,但我觉得他的“我”很大,一切的情感都直达他心,一切的人类苦难都让他同情和痛彻心扉,这样在漫漫长夜里,阿兰徘徊在路灯下的绝望,他才能感同身受,感到无能为力,他只能忧思满怀。
文人的忧思软弱无助,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和你一样地绝望和徘徊,除了和你一样地贱,除了和你一样地让爱溢满心胸,除了和你一样地灵魂无处安放。软弱的单纯的中国式文人的忧思。他看到未来黄色的天空,忧急难当,宁愿放弃当舒服的数盲,去受鞭刑。他对未来的预见还是短了点,如果看到今天黑色的雾霾,估计鞭刑要改为车裂。
他的景物描写准确犀利,诗意动情,直达感官。“此时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黄色,就连水边的野芋头的三片叶子,都分向三个方向倒下来;空气好像热水迎面浇来。”这个时候,你会下意识地去捂脸和捂脖子,如果你曾经在酷热中被晒得一脸泡,脖子也爆了皮的话,“远远看去,被烤热的空气在翻腾,好像一锅透明的粥,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着”,看到这时我一直捂着我的后脖颈,他的文字让我又入其境,被煮过的疼痛已经深入肌理烙入脏腑。
我在农村长大,我的忧思很好听,叫乡土情怀。他在钢铁乐园长大,又被钢铁乐园捶扁,一代人的钢铁乐园永久地失去了,连情怀都说不清。有人把乐园变成伤痕长在心上,他把乐园变成不合规矩的叵测,变成他梦想的艺术,这要有再次准备被捶扁的心。写小说是他唯一能对抗生活庸碌的武器,是窒息里的一丝氧,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他说他的师承是诗,是诗人的文学。诗总让我想到失语,一种在炙烤中痛苦的失语,只能把胸膛裸露出来,把心掏出来,让心事自己含蓄地长出来,挤破心脏,挤破胸膛,越长越大,遮天蔽日,让人不得不见。你要问我文学有什么意义,那我跟你也是四两棉花的交情,免弹(谈)。
我梦里夜夜有你的温柔,我梦里夜夜有我的痛。弄堂的幽暗岁月像一阵穿堂风,涨满我心胸,又“噗嗤”一下破了。看小说是我唯一能对抗生活庸碌的武器,是窒息里的一丝氧,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后记:前后快半年,陆续看完《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似水柔情》、《爱你就像爱生命》、《我的精神家园》,边看边胡思乱想,写写删删,删删写写,就剩下这些。)
网友评论
可能还有后遗症。